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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吴宫.23


十三娘知觉眼前陡然一黑,阴阳交汇只在一刹那,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忽然察觉到不对。

        她看到了黑猫,黑猫边上空无一人,可她听到,还有另外一个人的气息在身侧。

        十三娘急忙转身,迅速看向四周,耳边无风,头顶无月,她突然认出了这是什么地方。

        ——合川湖,云柔和夫檀看雪的那个合川湖。

        可与上次不同的是,合川湖水起了波澜,像是火山口的温泉,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下一刻,湖水随风照着岸边猛拍荡出波浪,整个大地忽然剧烈的开始晃动。

        十三娘的喉口忍不住滚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件本不应该被忽视的事——云柔和夫檀看雪时,夫檀问的那句话。

        “可看出什么了?”

        吴王问的不是花草,而是鬼怪。云柔,本来就不是普通人啊。

        ——“厉鬼是何所化?”

        ——“人。”

        秦昭和她说过,人死之后,魂魄会渐渐散去,生前的人和事,也会慢慢记不起来。有灵力的,若是守不住正道,比怀有恶念的鬼怪更来的可怖。

        十三娘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梅娘不是好人,那云柔呢?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原来那个心善的小娘子吗?

        生入棺,死不宁。

        骤然而起的念头让十三娘心跳如擂鼓,似乎下一秒心就要从口里蹦出来。只是片刻之间,她拼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要找到云柔最初的意识。

        她进的是云柔设的幻境,如果不快点,幻境一旦崩塌,她可能就再也出不去了。

        可云柔在哪里?

        十三娘后背涌上凉意,脑中飞快运转,待去找黑猫时,骤然发现,原本黑猫在的地方空无一物。

        湖心岛更加猛烈的晃动,下一刻就要沉入水底。

        不知道外边出了什么变故,云柔的意识突然在坍塌。

        湖水漫过脚尖,十三娘歇斯底里喊道:“吴宫又有人死了!”

        十三娘脸色苍白,神色惊恐地看着湖水,再多三丈,这里便会被彻底淹没,而她,在这里死了,便真的沉于梦境。

        “云柔!你还要在这里躲多久?!她又活过来了!”

        水已漫到脖颈,此番话在旁人看来,不过是十三娘死前的无妄挣扎,可十三娘自己并不觉得,受人所托,未终所事,云柔不会如此。

        湖水退潮也不过顷刻之间,十三娘和桥相隔数尺,这边仍是晴天,桥边却等来了雪落。

        待到雪散,桥边无声无息地现出一个身影,等天光乍现,十三娘也终于看清了云柔的样子。和第一次入梦时看不清脸的时候完全不同,云柔乌发盘起,顺着鬓边弯了一缕发丝垂下来,她穿的不是寻常的宫服,而是…丧服。

        云柔颤抖地伏在地上,她半边身子支撑在一把古琴身上,身下白雪迤逦,开出一朵血色的花。

        她抬头看着无边无际的雪花,有些茫然地在想很多事,譬如,她来吴宫是为了什么?譬如,夫檀去了何处?再譬如,吴王一脉,命不久矣,其实世人都知道,最后一件事,是她在吴宫等了多久了?

        这些往事一桩桩自她脑海中掠过,到最后云柔才发现,她一直逃避的不过只是一件事,连她自己都不能去否认一件事,那就是夫檀已经死在了巫山,这天地间,再也没有吴王夫檀。

        那时候,她再回到吴宫的时候,曾经问过小雀关于夫檀的事:“陛下走的时候可有苦痛?”

        小雀眼里有泪,闻言摇了摇头:“没有,”言罢又想起一桩事:“陛下有句话嘱咐娘子。”

        “什么话?”云柔缓缓问道。

        “等出宫去。”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小雀说出来的时候却滚下一串泪,陛下说话的时候已经不行了,仿佛下一刻就会随云烟飘散,可他提起云娘子时,眼底荡起温和的光芒,她听的心都揪在了一起,话本子上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原来是太多不能成眷属的情人,才有这样美好的盼望。

        云柔懂了,她愣在原地半晌没有动静,嘴里喃喃念叨这句话,夫檀让她,等出宫去,过好这辈子。

        ——陛下在看什么?

        ——看命数。

        ——陛下的命数如何呢?

        ——福寿无极,可惜是下一辈子。

        ——那有我吗?

        ——自然是有。

        少年欲知来事,只可托鬼神。

        为何下辈子才能福寿无极,因为这辈子我从了诅咒,活不过而立之年。那不如你替我,去看看我未曾踏足过的千里江山。

        往事走到了结局,是云柔一人抱琴独自站在初遇的白鹤桥下。

        无论是爱还是恨,夫檀都不曾知晓。

        云开雾散,是画个结局的时候了。

        ————

        云柔半跪在合川湖前,眼前大雪满天。她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怔怔地看到十三娘从日下朝她走来。

        她自梦中醒来,自欺欺人困于梦境百年,终于醒了过来。

        大梦初醒啊!

        云柔眼里蕴起了泪意,呜咽一声,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她从家中出山,本是锦绣一样的一生断送在这人鬼不知的地方,自怨自艾自恨自悔,说到底不过是亏欠了家族亏欠了自己。

        春又来,山花开了又落,她甚至都快不记得,这吴王宫中,本来也是有让她心甘情愿留在此地的白氅少年。

        可时光一去便再也不会往回走。

        十三娘站在云柔身边,看着她失声痛哭,后来,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云柔的肩膀。

        云柔看见十三娘关切的目光,终于收了悲意,缓缓露了一个笑:“又见面了。”

        说话时,眼底还是掠过一丝悲伤。

        十三娘走上前,心里头莫名跟着难过起来,她留意到云柔的眼睛已经清亮,不是梦里不可视物的样子。

        风吹起云柔的裙摆,十三娘细细凝视云柔的眉眼,她问:“这是你的幻境?”

        云柔似在想着从前,神情温柔而又悲伤,她伸手拭了拭泪,察觉到十三娘的注视,回答道:“是我做的幻境,你把琴带吴宫来了?”

        见十三娘默认,云柔叹了口气:“她活过来了?”

        “你为何要装成第一个被扒皮的人?”十三娘有些困惑。

        云柔淡淡嗯了一声,不否认十三娘的控诉,她似乎在思索,怎么把这件事说清楚,于是她问十三娘:“是阿柔说的吧?”

        “我在吴宫待了太久,差点连自己是谁都快记不清了。”云柔第一句话是这个,紧接着看着十三娘温和解释道:“阿柔是我,可不是全部的我。”

        有些岁月太过于苦痛,再回头看,也是疮痍满目。所以,云柔放任自己的魂魄在吴宫游荡,慢慢地,那些事情都会渐渐被淡忘。

        她已经游荡了一百年,到最后,只剩下阿柔,才来吴宫时无忧无虑的阿柔。

        本应糊涂的脑袋一下清明,十三娘问她:“阿柔是你的意识?”

        云柔点点头,她的话很轻:“这么说也没错,更通俗的解释是,我人死之后,生前之事慢慢被淡忘,一开始,丢的是不想要的一面,越到后面,剩的是最忘不掉的自己。”

        “阿柔不是故意骗你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别人口中的云娘子便是她。”

        ————

        云柔记得很清楚,一开始,她是真心想为那些受苦的宫人讨个公道,可是大火燎原,火势竟然烧到自己身上。

        “有的人被剥皮,不会立刻死的。”她蹲在地上,随手抠掉下的树叶,悠悠吐了这句话。

        十三娘只觉后背冷汗直生,她从前听说过,可头一次这样直面,尤其是如鲜花一样的美人,转瞬就少了一张脸皮,在那忍着苦痛控诉凶手,这样的情形,谁都受不了。

        “最后一个是罗氏女,才十八岁,入吴宫不过两个月。”

        “不知是不是凶手剥皮的时候刻意为之,罗氏比别人多活了一天。”云柔低下头,深吸一口气方才继续说道:“整整十二个时辰,她朝外撕心裂肺地一直在喊,云娘子恶毒如斯,不得好死!”

        她没脸了,死前惦记的是害她的人。

        “所有人,都觉得是我害的人,是啊,人证死前拼着一口气都要指认我,谁说不是我呢?”

        云柔看十三娘脸色惨白,知她吓着了,便停了继续的心,只是再说话时,声音多了几分不解:“起先我不知道,为何濒死还非要往我身上泼脏水。”

        “后来我知道了,留在这宫里的人比我聪明太多了,道行也高太多。从前我家姐告诉我,阿柔,鬼神可怕,人心却更应该要去防范。”云柔盯着十三娘的眼睛笑了笑,“你也要记住这句话。”

        云柔下山的时候,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哪里是藏了千百年蓄势而动的精怪的对手,人家轻轻巧巧设了局,她便一头钻了进去。

        大梦初醒时,方知为时晚矣。

        王太后要夫檀处死云柔,活祭冤死的宫人。

        “后来呢?”十三娘分不清事情的脉络,可结局摆在了这里——云柔没死。

        云柔仰头看向天际:“我被夫檀送走了。”

        十三娘注意到,云柔的眼角滑过一串泪,轻轻的,从脸颊落到地上,她这才反应过来,云柔口中的夫檀,是最后一任吴王。

        “我来吴宫,一是吴王暗托,二则是,家人要我来取个东西。”云柔的额头靠在树上,她回忆起往事,思绪万千。

        “吴宫有古怪,我来的时候便知道了,原本以为不过是山精鬼怪而已,可我在这待了半年,竟是一点消息没查出来。”

        可时候到了,她得回山里去。

        “陛下重信,将琴给了我,他说,他的病眼见着好了不少,是我之功,此琴,便不算无功不受禄。”

        云柔又笑起来,和先前的笑不一样,这个笑含着春风,正和她的名字一样温柔:“他这个人,生怕亏欠别人,行一步时余下五十步都想好了,你看,我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十三娘彻底明白过来:“从你要带琴走之后,吴宫便出了剥皮案?”

        云柔轻轻嗯了一声,“原本以为能捉到鬼了,谁知道人家对着我来的呢?”

        说到这里,十三娘的声音有些急:“那后来呢?你回家了吗?”

        “我没回云山。”云柔想起这件事,脸上竟然浮起异样的光,她低声如泣:“苍地有句古话,士为知己者死,可我回来的时候,知己已死。”

        她本只是夫檀请回吴宫诛杀妖孽的术士,可一遇成痴,当局者迷。

        十三娘知觉心口一阵涩意,她突然猜到后边的悲剧,声音有些发颤:“你把琴送走了又又回了吴宫?”

        云柔顿了顿,末了安静地点了点头。

        “可你回来的时候,夫檀旧疾复发,已经入土了。”十三娘低下头,想到海景里的殿下,没能忍住,声音有些哽咽。

        海景的一幕,原来是夫檀冒死将云柔送出宫时。吴宫千年,到了夫檀这一代,王权式微,他将云柔送走,是大不韪。等察觉夫檀所为之后,满宫皆惊且怒,他们业已认定云柔便是杀人剥皮的凶手了。

        夫檀,其实不必早薨。

        云柔手提的宫灯已经燃尽了,她原本以为,过去了这么久,再提到的时候不会心痛,可刚刚一刹那,她好像,又听到了心裂开的声音。

        就像是看戏,铜鼓声终于又响起。

        她的最后一幕永远都是夫檀的葬礼。夫檀未有子嗣,吴王一脉,至此而终。

        像是一场大梦,等醒来的时候仍旧会想,究竟哪个是梦?

        夫檀好读老庄,说到庄周晓梦的时候怎么说来着?

        他好像说的是:“晓梦蝴蝶,所求何方?”

        天边一片灰白,十三娘惊觉此间竟等来雪停。

        “你找我所为何事?”云柔说了许多话,一时有些疲惫,“刚刚你说,吴宫又有人死了,是怎么回事?”

        十三娘问她:“你是不是回来后,把凶手杀了?”

        云柔眨眨眼,没一会便明白了十三娘说的是什么事,她笑了笑:“我和梅娘不分胜负,可最后我死于她手。”

        “但你若说我杀了她,也算是我杀的。”

        自第二次见到云柔之后,十三娘发现,云柔变得很爱笑,从前再多的爱恨不舍,从她嘴里出来,都会带着一抹笑。

        “因为梅娘后面那个人出手了?”十三娘一字一顿问道,她来找云柔,即为此事。

        云柔又笑着点头:“我打不过她,你把琴带来了,她快彻底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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