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吴宫.27
大雨倾盆，巫山风声不绝如缕，梅娘没能撑过一刻钟，一切都随风雨而去。
司马芜站在廊下，扫进来的雨水沾湿了他的鞋尖，他盯着梅娘先前在的那块地方，枝桠破碎，枯木化粉。他良久都没有说话，直到在一片静谧之中，身后传来窸窣声响。
“妫苇早知梅娘起了异心。”一个女声传了过来，明月循声望去，竟是崔玉容早已睁了双眼，靠在墙边有一下没一下接话。
“你如何得知？”明月循声朝崔玉容望过去，一双眼亮如晨星。
崔玉容面带倦色朝外望过去，殿外只剩下一些零碎火星子，她收回目光，悠悠笑了一下：“在这里活一年，怎么会什么都不知道？”
“我之前，说的吴宫的事，都是骗她的。”崔玉容指了指倒在地上昏睡不醒的十三娘，她蹒跚向前，伸手去抬起十三娘手腕，“困于梦中，久睡不醒，可是会醒不过来的。”
她离十三娘太近了，近到她弯下身将十三娘半抱在怀中，外边的两个人根本来不及阻止。
明月如梦初醒，急急上前，却被崔玉容淡淡喝止道：“再往前一步，我便拧断她的脖子。”
她的手，不知从何处沾了黑色的灰烬，按在十三娘细长的脖颈上，黑白分明，强弱立见。
崔玉容嘿嘿笑了两声，断断续续说着话：“想要谎话被人所信，最好的办法你们知道是什么吗？”不等司马芜和明月作答，她自言自语道：“六分假，余下的四分要把心窝子都掏出来给人看。”
她就是这样骗住了十三娘，从前对公羊胥的心意是真，去岁害了陈文君的悔恨也是真，可别的琴砖阴阳双首，被梅娘控影时的惊慌，不过是她编了许久的谎话。
她的琴，就是为了沾上陈文君的血才来了天长。
崔玉容的手指慢慢移到自己的脸上，神情有些恍惚：“本来是打算等人走了，就去把琴捞起来送到吴宫，以后回了北疆，谁都不会找到我了。”
谁知百密一疏，变故出在了赵仁河身上，那个畜生！思及至此，崔玉容用力攥紧手指，愤恨出声：“只差一步！就差一步啊！”她抬头绝望地望着明月，嘶哑道：“我恨不得将赵仁河千刀万剐！”
“你和我们说这些做什么？”明月小心提防崔玉容，又忍不住觉得她的行径到处透着怪异。
崔玉容喉咙口发出嗬嗬笑声，她脸色又变了，透着绝望狠毒：“梅娘被你们所杀，妫娘娘再无实身可依附…除了我！”
她说完这句话，弯腰曲背，呜咽声哽在喉咙口，颤抖着来来回回哭诉：“我再也出不去了…”
“困于巫山，再也出不去了…”最后一个音节落地的时候，崔玉容一把抡起边上的木棍狠狠往伏在地上的十三娘身上砸过去，木棍扫起劲风，这一下下去十三娘不死也得送半条命。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刀光一闪而过，崔玉容持棍的手掌在半空中，血腥味扑鼻而来，崔玉容还没来得及反应，三根手指齐刷刷掉在地上，滚了一圈，沾了泥，停在殿门口。
崔玉容难以置信地盯着剩下半挂在掌上的手指，手指被削了？
剩下的两指挂在掌上，摇摇晃晃。崔玉容凄厉喊出声，她缓缓朝持刀的司马芜看过去，吸着冷气道：“司马芜！你好手段啊。”
闷不吭声，一击即中，她本该防范到的。
崔玉容忽热哈哈大笑，她不顾血流如注的手掌，另一只手持刀晃晃悠悠抵在十三娘喉口：“一只手我也能杀了她。”
她的刀尖离十三娘不过咫尺之距，明月此刻反应过来，沉默着不再接话，她刚刚应该趁司马芜出手时抢了十三娘的。
时机已逝，多说无益。
为防着崔玉容再发难，司马芜的眼睛一刻都不敢从她身上移开，见着崔玉容断掌往下淌的血，他面沉如水地开口：“若只是想出吴宫去，为何不问我们？”
因为断掌，崔玉容脸上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她咬着牙盯着司马芜，干笑了一声：“问你们？”
“我只想安安静静回了北疆，有你们在，谁都能找到我，陈文君还在外面等着我呢。”
越说到后面，崔玉容越是平静，她甚至面无波澜地看了看伤口，被十三年弄折的手艰难地握住一把刀，刀尖来来回回在十三娘脖子上晃荡：“这一下下去，她就死了。”
“妫苇死了。”司马芜打断崔玉容的话。
崔玉容心头一凛，剩下的狠话吞了下去，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司马芜说的那一句妫苇死了的意思时，就听得一声风过之声，她下意识往边上一偏，弩箭顺着脸颊擦过。
崔玉容手腕一松，司马芜瞬间抛出一根长绳，蜷起十三娘往身前一拽。谁知那边，崔玉容翻身坐起，提刀朝十三娘追去！
司马芜来不及细想，踏步向前，伸手接过十三娘揽入怀中，落地之后，离崔玉容十尺之距。
司马芜低下头，看见十三娘双目紧闭，自己身上的雨水滴在她脸上，十三娘皱了皱眉，往边上偏了偏头，大概是湿漉漉的，很不好受。但到底还没醒过来。
崔玉容牙关一咬，捂手往后退了殿内。
明月持弓，冷着脸站在她右边。
三足鼎立，天边又划过一道闪电，虽已白日，可因为黑云压山，四周并不明亮。
风把雨水灌进大殿，崔玉容狼狈地靠在柱子上，使劲浑身的力气瞪着司马芜：“你猜为何杀她？我和你说，我看见她就忍不住恨，恨她把你们引过来毁了我的计划，也恨人有恨己无！”
她如何才能说清心底的那抹不平，只要见到十三娘，她便会忍不住想起自己，想起本应平安顺遂被人喜爱的自己。
阴暗的天色下，崔玉容未受伤的那只手缓缓移到腰侧，又是一道闪电，雷声紧跟着袭来，她掐准了时机，往柱子后边移去，将从怀中掏出的短玉笛放在唇上，朝天响起一声尖利笛声。
笛声穿山，响彻整个吴宫，明月脸色霎白，转头看向司马芜：“她在引活尸！”
崔玉容仰头嗬笑，眸里闪现恶毒的光，她放低了声音：“谁说妫娘娘死了？她死没死我不知道，你们死不死我却知道。”
“我出不去，你们也别想！”
司马芜看着屋外如珠细雨噼里啪啦往地上砸，眸色微沉，转头对明月低声道：“去小佛堂！”
乌云密布，云层重重叠在一起，偶尔在水雾之中露角的宫殿，透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明月一把推开门开路，谁知外边活尸听到笛音，瞬间回神，所有活尸都踉踉跄跄冲进雨里，如潮水一般往这边疯狂涌了过来。
明月不敢有片刻耽搁，伸手找司马芜要接过十三娘：“你腿不方便，我来。”
司马芜避开明月的手，迅速将十三娘捆在自己背上，听着声源，借力往墙上一跃，低声道：“从这边。”
明月冷笑一声，抬脚跟了上去。一入内宫墙，居高将远处情形看了干净——果然人来了，波浪已至眼前。
躲在殿后的崔玉容不急不忙收了短笛，随身撕了一块布巾裹住手掌，她听见殿外动静，缓缓起身走到殿口，久久地朝西边望去，脸上终于又露了个阴测测的笑，她吩咐活尸道：“往那边追。”
————
途径几里地，明月与司马芜皆被雨水打的浑身湿透，等终于看到小佛堂踪影时忍不住苦笑：外边好歹还有蔽身躲雨之处，小佛堂鬼迹森森，一片阴暗，连头上砖瓦都七零八散。
明月踏进内室，一脚踢开赵仁河开始腐烂的尸身，她忽然顿住，盯着赵仁河脖子上碗大的疤：“这刀下的够狠，也不知是谁这么大仇。”
“有人给他借命符，只能这样先拖延着。”司马芜找了干净的地方安置下十三娘，“符纸应被人所破。”
“借命符？”明月腾地转头，脑后发凉，人是司马芜杀的，可真有这种符？
“还有一炷香，活尸就要来了，你看了一眼，大概还剩多少？”司马芜对借命符的事不再做解释，
明月知道活尸的厉害，她再开口，只干巴巴说了一句话：“我早没火药了，小佛堂这里是最后一颗。”她没办法了。
司马芜伸手拖住十三娘的下巴，见她还没有醒的迹象，便和明月商量：“约莫往这边来的活尸有二百个，刀枪作用小。”
上空电闪雷鸣，明月笑了笑：“真要死在这鬼地方了？”
司马芜侧目看了看明月，不怪他惊讶，委实是明月说死的时候太过无所谓。
脚步声近了很多。
司马芜浑身湿透，他跃上宫墙，高处扫视，原来小佛堂和崔玉容就寝的宫殿离得并不算远。
“去活尸那个殿。”
明月大惊失色：“你疯了吧！”不急着躲，反而想入虎口，她指着倒在墙角昏迷不醒的十三娘道：“再带上她，一起送那边送死？”
司马芜摇了摇头：“我去，你看着十三娘。”
轰隆轰隆，雷电交加，像是在炸天，司马芜衣衫湿透，思虑片刻，转身疾步往十三娘走过去，脱下外套往宫道狂奔，到了门口，他猛的回头，冷冷盯着明月：“看着十三娘。”这一句话，是在警告。
黑云几乎压在山尖，不过片刻，司马芜已然站在活尸殿前。
满殿活尸不见踪迹。原本属于崔玉容就寝的地方摆了巨大的铜镜，墙壁漏风，风呼呼灌进来，镜子倒是岿然不动。
而在这头，崔玉容见着司马芜身影一闪拐进活尸殿，脸上狰狞，顶着暴雨怒吼：“去杀了他！”
话音刚落，身后活尸你推我攘争先向前，也有突生怯意想往别的地方跑的，崔玉容拿起短笛吹起，刺耳笛音入耳，宛如索命阎罗，活尸往外跑的脚步倏地止住，像是与她的笛音相应，抽搐倒地，化骷髅的骨架不消片刻咯吱咯吱发响，转瞬散架而亡。
崔玉容大笑，手上动作不停，她其实不在乎活尸伤亡，已经死了的，再死一趟能有什么大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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