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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自由精神灿烂灵魂


生物学上认为由细胞构成组织,组织构成器官,器官构成系统,而人是由八大系统构成。哲学上认为人是自然属性(□□)、精神属性(灵魂)和社会属性的统一体,其中社会属性是本质属性。心理学作为研究行为和心理过程的科学更关注人格、精神、意识、情感、本能。然而生物学剖析研究人,哲学定义规训人,心理学分析控制人,单纯依赖这三种手段都是无法通达幸福的,因为幸福只是一种存在心灵之中体验。

        毫无疑问小孩子更容易感到幸福,曾谙在童年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认为自己是个幸福的人,直到她遭受了一场漫长而隐秘的集体校园暴力。

        在曾谙四年级开学第一天,陆嘉衡是请同事代了自己的课才有空去接曾谙放学,今年文学院全面扩招所有老师的课都排得满满地,教学办实在是没法照顾到他的请求。

        苑妈妈苑爸爸今天也是专门腾出来时间和外婆一起来接苑杭,看见陆嘉衡在等孩子,便邀请陆嘉衡带上曾谙一起去家里吃晚饭,他们在学校附近的小区里买了房子,也是今年暑假里才搬进去。陆嘉衡笑说今天晚上曾谙姑姑要来家里,下次一定带曾谙过去看看。

        开车回家的路上,曾谙很是兴奋地说换新的班主任了,新来的曹老师特别特别漂亮,特别特别温柔,她换课代表了,让上学期语文期末考试第一名的同学当课代表。

        陆嘉衡看着曾谙压都压不下去的嘴角,故意装糊涂问道:“那你们班上学期谁是语文第一名啊?”

        “是我啊!爸爸,我是新语文课代表了!”

        陆嘉衡恍然大悟道:“那你很了不起了,既是班长又是语文课代表,以后要更加努力了。”

        “当然啦!”曾谙现在就像一只开了屏的小孔雀,炫耀着自己漂亮的小羽毛。

        “那你们班原来的语文课代表呢?我记得是一个戴着眼睛的小姑娘吧?”

        “她上学期考得不好啊。”曾谙理所当然道,当时她还没意识到像她这样从来没有受过沉重打击精神昂扬自信到闪闪发亮的小孩有多扎眼多讨厌,以至于所有人都想在她头上狠狠踩一脚,要她从天上掉到地上,最好掉进泥巴里滚得一身脏。

        “我在你的话里听到了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哦。”

        “我没有!曹老师也说谁考得好谁就是课代表,很公平啊,说不定下次她就又超过我了。”

        陆嘉衡温柔地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他很清楚这孩子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好孩子。他是如此小心翼翼,企图避免一切在自己童年时代发生的悲剧,只希望她能平安快乐健康地长大,获得自由精神灿烂灵魂。

        晚上陆家三个人坐在饭桌上,陆嘉衡说院里跟德国科隆大学开展了一个西哲共同研究项目并且计划为之后开展的合作办学开路,预备明年春天派一批教授学者过去交流学习。

        “你想去?”陆文沚一语中的。

        德国哲学界群星闪耀,康德是走向哲学的桥梁,一路通往以黑格尔与尼采为代表的近现代哲学巅峰,最后终结于维特根斯坦的沉默,当得起一句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陆嘉衡说:“我就是学这个的。”

        “那曾谙怎么办?”

        陆嘉衡说:“让曾谙自己选吧,跟我一起出国还是留在国内,有半年的时间留给她考虑呢。”

        陆文沚问正埋头啃红烧小鸡腿的曾谙:“曾谙,你是要出国啊还是留在上海?”

        曾谙毫不犹豫:“当时是留在上海呀,因为大家都在这里啊。”

        当时的曾谙丝毫没有察觉到这次离别将前所未有的漫长,她以为这一次依然像以前一样,陆嘉衡在一周内就能回来并且从行李箱拿出来他从陌生的城市带回来的小玩意。一直到陆嘉衡说院里确定研究交流的时间是两年,曾谙才慌了。张妈的小女儿结婚,她告假回安徽老家,曾谙一个多月见不到她就已经很难受了。

        在患得患失中曾谙的期中考试完全爆炸,直接倒退了十二名,曹老师特意打电话过来说要和家长好好谈谈曾谙的在校状态,陆嘉衡接电话的时候曾谙一脸惊恐地在旁边听着。

        第二天早上要去开家长会,曾谙拖着陆嘉衡的手不让他出门:“不要去,你会被曹老师骂的!”

        “曹老师骂你了?”

        曾谙低头看着脚尖,声音极轻:“我不想你也被骂。”

        陆嘉衡摸摸她的头说:“不用怕,我会好好跟你们老师说的,你不会被骂,我也不会。”

        傍晚别的家长都陆陆续续带着孩子走了,陆嘉衡和班主任曹菲菲站在走廊里交谈,曾谙躲在不远处的廊柱后面看着他们,如血残阳铺满地。

        上面对学生的家庭背景进行过几次摸底,所以曹菲菲是知道陆家的情况的,母亲在生下曾谙后去世,曾谙和身为复大文学院教授的父亲住在邯郸路五角场附近。她是师范出来的,对教授们的印象都是聪明绝顶不修边幅的,没想过陆嘉衡会是如此俊秀温文,往人群里一站真像芝兰玉树一般不俗。

        曹菲菲说这段时间曾谙在学校学习非常心不在焉,有好几次作业不是忘带就是漏做。

        “那是我的问题,我明年要去德国做一个交流项目,估计会有很长时间不在曾谙身边,所以她现在才会这样安不下心。”

        “这样啊”曹菲菲表示理解,“曾谙是单亲家庭,单亲家庭的小孩都比较敏感,所以你们一定要做好安抚工作,一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陆嘉衡闻言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露出一个微笑道:“曹老师,我看你很年轻啊,还没有孩子吧?”

        曹菲菲伸手摸了摸从耳际垂下来的发尾,脸在晚霞的掩盖下看不出有些红,轻声说:“还没有。”

        这下换陆嘉衡一脸理解:“那也难怪了,曹老师,我想请你不要过于严厉地批评曾谙,曾谙她自尊心很强,很多事情她自己知道对错会自己改正的,你的话对她孩子击太大反而不好。”

        曹菲菲脸上的表情一僵,有些急了说:“是不是曾谙跟你说了什么?我可没有骂她,我只是稍微批评了她一下。”

        人们总会对生得一副好皮囊的人更包容,像她这样的人一路无阻地读书毕业工作,身边多是亲善之人耳边多是溢美之词,自然听不下去任何批评,就连建议都觉得刺耳。这样的人,若是在工作中陆嘉衡断然不会和她打交道,但是她是曾谙的班主任。陆嘉衡仍是维持着微笑,一副温柔好说话的样子:“曾谙并没有说什么,是我也是从你这个阶段过来的,性格急躁要求甚高,很多时候忽视了学生的感受自己却没有注意。”

        “你说得对,我会注意的。”曹菲菲也笑了。

        这时隔壁班的班主任路过,看见曹菲菲和陆嘉衡站在一起,一个美丽一个俊朗很是养眼,笑着打招呼道:“曹老师,还跟学生家长聊呢?这都快清校了。”

        不等曹菲菲再说什么,陆嘉衡说自己不打扰了,转身往躲在柱子后面的曾谙走去。

        然而曾谙看他的眼神却有些奇怪,陆嘉衡问:“怎么了?”

        曾谙摇摇头。事实上所有的孩子都是很敏感的,特别是在辨识一个人对另一个的好感或恶意时,曾谙明明白白地从曹老师的动作细节上看出她向外发散一种难以形容的东西,她长裙下面腿前后交叠的优雅站姿,她双手环抱着胸抖着单薄的肩膀笑的样子,还有伸手撩头发的样子。

        后来曾谙长大一些再回头思索往事,终于明白这种她叫不出的东西本来就是不属于孩童世界的,这是成人世界一个异性对另一个异性散发的性吸引力。

        回去的路上陆嘉衡问曾谙是不是已经不是语文课代表了,曾谙很是失落地点头。

        “没关系,这个语文课代表不当也好,你专心学习就好了。”

        因为陆嘉衡交代的不能骂孩子,所以曾谙在学校里一出什么问题曹菲菲就立刻打电话给陆嘉衡,陆嘉衡表现得态度良好十分配合,曹菲菲也是十分受用。曾谙非常不想老师给家里打电话,于是在学校里很努力也很乖,让背一段课文她能把整篇都背下来,曹菲菲后来也实在找不到打电话的理由。

        陆嘉衡在离开之前其实做了很多准备工作,曾谙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们那时候经常隔着门玩打电话的游戏。

        曾谙站在书房门外把手贴在耳朵旁边假装电话,陆嘉衡站在门里面问她:“曾谙,今天过得怎么样?”然后曾谙就开始一件一件地讲今天学校里发生了那些事,比如她数学作业做了全对被老师表扬了,比如她和苑杭午睡睡过头了下午第一节音乐课迟到了,比如她今天又弄丢了橡皮苑杭把自己的橡皮掰了一半给她

        刚开始玩的时候曾谙乐此不疲,但是半个月后曾谙就对这个游戏厌倦了,吵着说要玩别的。陆嘉衡打开书房门,拉着曾谙到阳台的藤编吊椅坐下,问道:“曾谙,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个游戏吗?”

        “因为你觉得好玩?”

        陆嘉衡哈哈笑道:“当然不是啦。”

        他摸了摸曾谙的小脸,叹了口气道:“曾谙,你要习惯见不到我的日子懂吗?我想让你明白,到时候就算我们只能电话联系,爸爸还是关心着你的,你的快乐悲伤忧愁都可以告诉爸爸。”

        曾谙点点头,爬上吊椅躺下来,头枕在陆嘉衡的腿上,缩成一团像只小猫,陆嘉衡怕她掉下去,于是伸出一只手扶着她的肩。晚风静静,藤椅摇着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夜色里流淌着月季花的香味,曾谙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

        那年冬天过得飞快,一晃便开春了,陆嘉衡去了德国,曾谙搬去和苏文沚一起住。上一个学期曾谙努力学习考了班级第一年级第三,这个学期她又是语文课代表了。

        曾谙已经不记得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异常抗拒中午去办公室搬作业本了,那是一个盘丝洞,坐满了磨牙吮血的美女画皮。她讨厌她们用揶揄的口气问她爸爸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花边绯闻一年能赚多少钱。

        她就像是一株被从泥地里粗暴拔出的植物,她们盯着她的眼睛让她难堪羞耻,她们只顾沿着她流血的根系寻找着关于陆嘉衡的蛛丝马迹。当时她不明白这种无由来的平庸之恶是世间常态,大部分人精神之贫瘠只允许她们在挖掘秘辛时获得高潮般的快乐,与此同时他们自己既是加害者又是受害者,并行不悖,仿佛天经地义。

        苑杭作为曾谙最好的朋友第一个发现曾谙每天去完办公室都闷闷不乐,于是传纸条问曾谙怎么了。曾谙说自己很讨厌在办公室里被一群女老师问东问西,苑杭一时不能理解,问道,难道曹老师不管吗?曾谙摇了摇头。

        噩梦开始于一个寻常的中午,曾谙去办公室搬作业本,他们美术老师结婚了过来送喜糖,曹老师从桌子上的喜糖盒子里抓了几颗给曾谙,曾谙接过说了声谢谢。曹菲菲看着她微笑道:“曾谙,你爸爸有想过再婚吗?”曾谙愣住,曹菲菲摸了摸她的脸道:“你小小年纪就没有妈妈,多可怜,为什么不跟你爸爸说你想要一个继母呢?”曾谙手一抖,糖全都噼里啪啦撒到地上,她连忙蹲下去捡,听见隔壁班主任笑着说:“就像你们曹老师这样漂亮的给你当妈妈正合适”,话音未落办公室里的女老师都笑起来,尖锐的娇俏的令人恶心的笑声塞满耳朵。曾谙站起来看见曹菲菲笑容十分灿烂,美丽的大眼睛弯成新月的形状,那一刻曾谙终于明白了一切因果,关于成年人毫不掩饰的充满欲望的觊觎和那一群不知廉耻的帮凶,她站起来大声喊道:“我不要!”

        曹菲菲的脸色突然就变了,办公室里快活的笑声戛然而止,隔壁班主任好笑道:“你这孩子在说什么呢?”曾谙把手里的糖往地上一摔,转身就跑回了教室,留办公室一干老师尴尬地面面相觑。隔壁老师从墙角拿扫把把地上的糖扫进簸箕倒进垃圾桶,美术老师随便打了一声招呼一声就走了,在座的所有人都清楚这个乐子算是彻底消失了。

        曹菲菲抱着作业本去教室,宣布陆曾谙的因为忘记搬作业被撤了,她点了另一个学生当课代表。苑杭看着曾谙一直趴在桌子上连课间作业都没写很是担心,一下午自修就和其他朋友一起拥过去问曾谙怎么了,曾谙抹了抹眼泪看见自己桌子前围了一群人,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一味掉眼泪。有一个女生安慰曾谙说:“没关系啊,曾谙,下次你考好了语文课代表还是你,你只是一次忘记搬作业本而已。”

        学校并非天然就有,而是伴随人类社会发展而诞生的,上可追溯到公元前389年柏拉图在雅典西北圣城创建的阿卡德米亚学园,校园本应是一片脱离世俗的思想乐土,自由精神灿烂灵魂的歇脚处与庇护所,却逐渐陷落在权威话语和□□之中,变得比监狱更像监狱。

        一个老师想要毁掉一个学生简直轻而易举,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指向不明的话即可摧毁一个学生的自信、自尊。

        就连苑杭都察觉到了曹老师对于曾谙的针对,比如上课一直晾着举着手的曾谙就是不要曾谙回答问题,黑板报直接点名交给宣传委员、文艺委员不让曾谙参与,就算曾谙语文单元测试考了全班第一也不表扬她苑杭曾问过曾谙为什么曹老师会这样对她,当时的曾谙还很天真,她告诉周围的朋友说因为曹菲菲想当她后妈而她不想。这么离谱的原因其他人根本不信,曹菲菲在学生中很有地位,特别是男生中间,他们嘲笑说曾谙太自以为是,那么漂亮的曹老师怎么会看上你爸那样的老男人。曾谙绝不允许他们这么侮辱陆嘉衡,直接摔了笔跟对面叫嚣地最厉害的男生打了起来。

        结局自然是惨烈,曹菲菲打电话叫来了陆文沚,一番长谈,关于曾谙学习态度不端正、与人相处有问题等等。陆文沚当时手底下带的研究生要毕业,自己又在准备教授转正的事,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没有时间跟曹菲菲扯皮,问清楚曾谙打架是因为有人骂了陆嘉衡便觉得此事问题不大,这边跟曹菲菲态度极好地道了歉把曾谙带回家反省,那边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实验室帮学生改心理模型。

        曾谙打开车门背着书包准备上楼,陆文沚叫住她说:“小曾谙,你不用难过,我觉得你打得好打得对,那样的家伙就该狠狠揍他!”

        曾谙很勉强地笑了笑,问道:“姑姑,你晚上能早点回来吗?我有事想跟你说。”

        “我尽量吧,我晚上回来给你带小点心哦,再见。”陆文沚的车开出小区,曾谙一个人上楼。

        曾谙一直等到凌晨两点多陆文沚还没回来,其实学期陆文沚因为忙得脚不沾地经常不在家在学校里通宵,曾谙已经习惯了。她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莫名其妙就开始掉眼泪,止都止不住,一肚子的委屈。

        科隆的时间比上海晚了七个小时,他们约定好曾谙固定在周末的下午两点打电话来,陆嘉衡刚好早上七点钟起床可以接电话也不妨碍工作。当陆嘉衡的德国室友过来敲门告诉他,她女儿找他而且好像在哭时,陆嘉衡甚至来不及穿拖鞋就跑去客厅接电话。曾谙只说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她很想陆嘉衡,一件是陆文沚今天很忙晚上不回家。陆嘉衡好言好语地安慰了曾谙以后,让曾谙乖乖去睡觉,因为上海那边已经快将近凌晨三点了。

        早上八点曾谙睡醒了,看见小点心就放在客厅桌子上,还有一张纸条是陆文沚留的,告诉曾谙这个星期都不用去学校了,就在家里休息。曾谙跑到陆文沚卧室,发现人已经走了。

        陆嘉衡和陆文沚都不知道,当时的他们哪怕再多做一点点都能拯救曾谙岌岌可危的精神和摇摇欲坠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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