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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向雾里看花水中捞月


幸也不幸,新学期开学伊始,曾谙的班主任就去区里参加研学活动,由一班的数学老师来代三班的课一周。

        周一上午课一结束,苑杭就在三班门口等曾谙了,去食堂一路对她疯狂暗示:“怎么样,贺老师非常好吧!”

        “挺好的,逻辑很严谨,板书很工整,口齿也很清晰,比上学期来代课的那个老师好。”曾谙自认为自己的评价公正客观。

        苑杭大失所望,用手指戳着她的肩膀道:“我没说这个,你应该看他的手、喉结、腰还有大长腿啊!”

        曾谙一脸黑线:“为什么,我又不是变/态”

        “不是你说喜欢人家吗?”

        “闭嘴!我什么时候说过——”曾谙警觉地四下里看了看没有熟人,才放下心来,她终于受够了眼前这嚣张得好像抓住她把柄的家伙开始组织有效反击,“不会是你自己每天上课色眯眯盯着人家看吧?而且你这家伙是不是背着我又看什么怪的东西了?”

        “我才没有!曾谙,你胡说什么啊!”情势急转直下,轮到苑杭慌忙防守了,“再说那些漫画书都是别人借我的,又不是我的!给你你又不看,现在又要说我!”

        曾谙笑了一下,放出绝杀:“你最好别再编排我,不然我就告诉阿姨你的书包里全是少女漫画。”

        “陆曾谙,你要死啊!”被精准戳中痛点的苑杭扑上去要制服曾谙,两个人一路打打闹闹到了食堂门口看见二班的老师在门口值守这才收敛了,老老实实地排队进门。

        “陆曾谙。”

        冷不防被老师点到名,曾谙一个激灵站直立正回了声“到”,二班的老师笑了笑道:“你等会儿回去路过二班,叫二班的英语课代表来办公室搬一下作业本。”

        “好的老师。”

        老师点点头,曾谙和苑杭如蒙大赦,两个人小老鼠似的脚底抹油溜进食堂。

        “二班老师为什么要叫你做事?”苑杭问。

        “大概这里走来走去的也没有她认识的学生吧。”曾谙如是说。

        下午还有一节数学课讲习题,曾谙的座位就在第一排正对讲台,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受了苑杭妖言蛊惑居然开始观察起讲台上的贺老师。妈/的,如果她是坐拥天下的老昏君那苑杭肯定就是座下第一大佞臣。

        不过苑杭说得没错,他的手很好看,深色的黑板上皎白瘦长的手指压着尺子,捏着粉笔用力画下辅助线的手背上现出漂亮的筋骨;他的喉结也很好看,说话的时候会轻微地动,莫名让曾谙想起半句“间关莺语花底滑”;他包裹在西装下的大长腿和一把腰线也很好看,很适合画在纸上。曾谙如是分析着,心底里莫名升腾起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但又说不准,仿佛用手抓空中的一缕蓝烟却总也抓不着,她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

        讲着课的贺老师终于感觉到曾谙的目光凝聚在自己身上,仿佛在看一只钉在珠针上的昆虫标本那么邪性,于是停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陆曾谙同学,你有什么问题吗?”坐在下面的曾谙晃过神,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贺老师咳了咳:“那我继续讲下去了。”

        办公室里三班的老师们时不时会在一起讨论曾谙的学习状态,教历史的女老师很年轻,有好几次又是无奈又是头疼地说:“那孩子上课太认真了,漆黑的眼珠子闪闪发亮盯在人身上跟着人走,就算知道她在好好听课,我还是觉得有些心里发慌,生怕自己讲错了。”二班的班主任还笑她身在福中不知福,说要是自己班上的小崽子们上课能有这种状态,自己做梦都能笑醒。当时贺老师还只把这当笑话听,不相信会有学生在课堂上把老师盯到发毛,但刚刚的曾谙的眼神确实让他如芒刺在背,他在心里甚至有些同情起三班的历史老师了。

        下节课是音乐课,下课铃响过之后学生们三五成群地去音乐教室。曾谙和朋友也准备走了,却被在讲台上整理教案的贺老师叫住。

        “陆曾谙同学,你上课一直皱着眉头用很严肃地表情盯着我,是我讲得有什么问题吗?”

        “啊?”曾谙没想到他会这么问,顿时慌了起来,“没有问题啊,您讲得很好。”

        贺老师没脾气地笑了笑:“好吧,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可以来问我,课堂上直接提出来也可以,我看课堂上大家都没有提问和回答的积极性。”

        “好的老师,我一定。”

        “行了,去上课吧。”

        “老师再见。”曾谙礼貌地说完这一句,跟其他人一起走了。

        事实上当一堆人拥着曾谙叽叽喳喳从教学楼走到艺术楼时,曾谙大脑里都只在想一件事:

        他到底像谁?

        那一种虚无缥缈无法掌握的感觉,却实实在在有着让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蒙在雾里的花影,倒映在水面的月亮。

        公立中学的教学是教育部大纲走的,照顾大部分的学生,与外国语和实验中学的模式大不不同,虽然自诩是全区最好的公办,但其实上至领导层下至教师心里都清楚本校的学生放眼全区竞争力是很弱的。所以在初一下半学期开始把各班的尖子聚起来每周三周五大课间上培优课便成了公立中学心照不宣的传统,但是教学没跟上就算是曾谙做培优题目都倍感吃力,数学还好只是解题变得麻烦了要花些时间去想,科学则完全是高中物理化学的知识只能老师讲一题跟着做一题。

        每次上完培优课,老师布置完作业下面都是哀鸿遍野,连曾谙的脸色也不好看。他们可以拖到前一天晚上再写,或者干脆早上来学校抄,但曾谙不能三班的培优生还全都指望她的“参考答案”呢。于是平时做完作业的晚上,曾谙几乎把所有时间花在培优作业上,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做额外的课堂练习。

        周末两天曾谙把数学培优做完了,周一晚上才打开尘封的科学培优开始一道一道生啃,翻着老师发下来的资料,满脸都写着生无可恋。妈/的课本上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大气压出成竞赛题目怎么能这么变态,光是十行以上占了半页的题目就让曾谙想摔笔了。

        陆嘉衡就坐在旁边写东西应付大学里新一季度的科研和教学考核,曾谙当然不敢摔笔,只能定定神跳过看下一题,不会,跳过,不会,跳过,依旧不会,再跳,不出意外还是不会。呜呼哀哉,面前摊着白花花的纸愣是一个字也填不上,曾谙终于放弃了,一手托腮,一手指尖夹着笔一下一下地敲着厚厚的培优书。

        无聊的视线飘啊飘,轻飘飘地像一直小鸟落在陆嘉衡身上,千瀑流明之下他安静得如一尊会呼吸的雕塑。

        李老先生对曾谙的要求不高,又听说曾谙现在学业繁忙初二之后估计没什么时间再来学画,于是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教给她。曾谙喜欢画画,有点天分,练得也勤快,现在静物也画得有模有样,于是老先生就开始教曾谙画人物。曾谙照着她最喜欢的小卫半身雕像,画了擦,画了擦,画了快半个月了也没画出完整的一张肖像,老先生让曾谙慢慢来,把每一个技巧每一道光影每一笔划都在心里想清楚。

        百无聊赖的曾谙望着陆嘉衡,默默在心里构起图来。

        长直线起形,勾勒轮廓,五官的形制,端正安稳的身姿,微低的颈首像被雨水垂重的竹枝;比较形体明暗,划分色阶、色序、色距,赋予具体的形貌,额前覆盖阴影的细碎的头发,直/挺的鼻梁,唇形漂亮总是含着浅浅笑意但几乎从不会大幅度笑出来的嘴巴,还有流畅清晰的下颌线,接着是脖子和微凸的喉结,平展的肩和露在衣领外的一点锁骨;最后用充分的时间细细画每一个小部分的暗部、投影、灰部、亮灰以及高光部分,强调眉眼的深邃,五官组合协调,万里挑一温润中透着清高的气质,刻画细节,特别是眼睛,平和又温柔,纯黑却清透,倒映世间万千,如此清醒又如此悲悯

        曾谙还在想着画陆嘉衡的眼睛,要把亮的提亮暗的加深,陆嘉衡喊了好几声曾谙才回过神来。

        “你想什么,这么出神?”

        曾谙笑着说:“我在想把你画下来。”

        陆嘉衡对这话已经不觉新鲜了,曾谙已经不知道说过要画多少人了:“等着你画的人估计要排到外滩了,你还是快点把培优作业写完去睡觉吧。”

        “不想写了,根本不会。”

        “那就赶快去睡觉,别熬着了。”

        “嗯。”

        曾谙收拾了书和笔,临出书房的时候在门口停了一会,看着重新专注于书卷的陆嘉衡,莫名又觉得陆嘉衡和来代课的贺老师还挺像的。

        曾谙关了书房的门,在心里把陆嘉衡和贺老师放在一起比了又比,越发觉得他们俩相似。大概他们都是老师身上都带着一股文人书卷气吧,曾谙这样跟自己说。

        她总是这样,看起来很聪明好像什么都懂反应很快,但很多事情她要过很久之后才能明白如是种种因果相偱其中千丝万缕的联系到底各自有什么意义。

        曾谙抽空画完了小卫半身像,但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于是她先拿给了苑杭看。

        “你画的是小卫?那个朱利奥半身像?”

        “嗯,我画的就是小卫。”

        苑杭盯着画,好半天才说:“不像啊,这看起来像神情但是眼睛又不像”

        她的脸上露出认真思考的神情,曾谙却没由来地心慌起来,笑着把画从她手里扯回来,卷起来道:“像贺老师对不对,我也觉得很像。”

        不盯着画,画中人的神情神态反而清晰地与脑海里印象重合起来,苑杭脱口道:“很像陆叔叔。”

        那一刻好像风吹散了雾,石子击碎了湖面的平静,曾谙睁开眼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花与月。

        所有都是喻体,只有他是本体。

        “曾谙,你怎么了?你生气了?”苑杭被曾谙瞬间阴沉下去的脸色吓到了。

        “没有,没有,我没生气。”曾谙紧张地把卷起来的画又对折,声音有些磕绊道,“我确实画得不好,等我再练练。”

        苑杭舒了一口气,拉着曾谙的手道:“我还以为我说你画得不像,你生气了呢。”

        “我没有生气。”

        “那我们去吃饭吧。”

        “嗯。”曾谙把画往桌子里一塞,跟着苑杭走了。

        等吃完饭回来,曾谙直接把那张画撕碎了扔进垃圾袋。

        她无法准确描述那是什么象征,但直觉告诉她那是危险而禁忌的,以至于她自己都不敢在脑海里把那几个字眼排列组合出来。

        中世纪的人们认为他们不能从口中说出或是在脑海里想魔鬼的名字,否则他们的灵魂就会堕落。曾谙想,现在她知道魔鬼的名字了。

        曾谙第一次来姨妈,她的同桌是第一个发现,当时早操铃已经响了曾谙正准备站起来和大家一起出去排队,同桌直接斜扑过来一把抱住曾谙的腰把她按回椅子上说:“你等等,不要出去。”曾谙问为什么,小姑娘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等到教室里人走光了,同桌才红着脸说:“你看你裤子。”曾谙一低头,看见椅子有的血迹还有自己卡其色的校服裤子也都是血,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当时她的镇定与淡漠。同桌护送曾谙去办公室,一路上战战兢兢生怕有人经过走廊,曾谙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平时一直爱跟她撒娇耍赖的笨蛋女孩居然表现得像个护崽的母鸡。

        办公室里只有曾谙的科学老师在,她姓谢是个性子温吞的中年女人,戴着眼镜四季都爱穿裙子,哪怕上了年纪也能从眼角眉梢里看出她年轻时的美丽。她特别喜欢曾谙这个孩子,因她脾气太好对学生太过温柔又不肯用手腕,上学期刚开学时学生刚进来都心气浮躁,一整节课上下来全班只有曾谙一个人从头到尾认认真真记笔记听课,当时她就说过这个孩子以后绝对不会差的,曾谙也果然争气。眼下她一见曾谙那样子便了然,连忙拿自己平时午睡盖的黑色毯子围在曾谙身上,以长辈的口吻嗔怪道:“诶,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注意!”转头让曾谙的同桌快去操场把班主任叫过来,同桌得了令撒腿就跑了。

        谢老师拉着曾谙让她不要站着,就在自己的位置上坐,曾谙摇摇头说:“我站着就好,会弄脏。”听到这话,谢老师心酸得不得了说:“你坐吧,我垫着垫子,脏了再洗就好。”曾谙站着不动,她脾气有多倔老师们都知道,一道不会的题目一个不懂的知识点能追着老师一直一直问,于是谢老师抽了十几张餐巾纸铺在椅子上道:“坐吧。”曾谙这才坐下,谢老师转身拿自己的保温杯给这孩子接热水去了。

        班主任路上已经听曾谙同桌说了原委一路跑回来的,见曾谙乖乖坐在那里捧着杯子喝水稍微放了点心,让曾谙快去给家里打给电话让父母来一趟,话一出口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曾谙家里的情况他们都是清楚的。曾谙倒是不甚在意,谢老师让她坐着别动,把电话搬来她面前。

        陆嘉衡接了电话,听到是曾谙的声音,立刻就紧张起来担心曾谙是不是又在学校里闯祸了,不过他实在想不出曾谙都这么大了还能在学校里闯什么祸。

        “我没有闯祸,”曾谙组织了一下语言,决定用她从生物课本上学的那个词来跟陆嘉衡解释,“我月/经/初/潮了。”

        “什么?”

        曾谙不想详细解释:“我在流/血。”

        “”陆嘉衡三十多年来一向运转良好的大脑机器此时就像是被人扔进一颗石头一样直接卡宕机了。

        谢老师看不下去了,从曾谙手里接过电话,“曾谙爸爸,你家里有没有女眷,曾谙现在这个情况最好是女眷来接,您来其实是有点不合适的。”

        “哦好好,我这就打给她姑姑。”

        “嗯,尽快来吧,现在学生都在做早操,我和班主任在办公室里陪着曾谙。”

        “好的谢谢。”

        陆嘉衡挂了电话连忙打给陆文沚,陆文沚一开始也以为是曾谙又出什么事了,结果听说是曾谙在学校里来月/经,二话不说挂了电话开车去公立中学接曾谙。

        事情交给陆文沚之后,陆嘉衡还是觉得不安,,拿着笔不知道写什么,打开杯子喝了口水又放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有预感这是一件大事,至少对女孩而言是的。

        “怎么了陆教授,这么坐立不安的?”孙宇捷很少见陆嘉衡这样,想来是与曾谙有关,颇有些调侃道,“你那宝贝女儿又在学校里整哪一出啊?”

        难得陆嘉衡瞪了他一眼,让他闭嘴,孙宇捷马上不贫嘴了,正色道:“出什么事了?”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跟旁人讨论自己女儿第一次来生理期这件事,陆嘉衡当然是个正常人。

        眼见着他要走,孙宇捷连忙喊道:“诶诶诶,你去哪啊,等一下开学科会议。”

        “帮我签到,我去一趟图书馆。”

        “你说得轻松,等会儿专点你汇报怎么办?”

        “那就帮我请假。”

        曾谙记得那天班主任给她批了一天假让陆文沚带她回去,她裹着黑色的毯子面如死灰地坐进陆文沚车里,陆文沚说:“你那是什么表情,这是很正常的事,你在书上也学过对吧,而且应该恭喜你变成大姑娘了。”

        曾谙根本笑不出来,她根本没准备好长大。

        陆文沚先开车去了超市,让曾谙在车上等,自己去买了一大袋各种各样的卫生巾还有一条新的羊毛毯回来。曾谙看着压在腿上的黑色大袋子冒出一脑门问号,陆文沚拆了几包给曾谙介绍卫生巾的用法和种类,然后告诉曾谙怎么推生理期提前做准备外加生理期的各种注意事项。

        “都记住了吗?”

        曾谙点点头。

        陆文沚忍不住摸了摸小家伙的头:“表情别那么难看,笑一下。”

        曾谙根本笑不出来,绷着脸说:“做表情,肚子,会很痛。”

        “好吧,好吧,我们先回去吧,你洗个澡,然后去床上躺着睡一觉。”

        曾谙洗完澡,陆文沚隔着厕所门指导她粘好卫生巾就赶她去床上躺着,说自己下午的课找人代了,明天早上也没有课,今天晚上在这里住一晚。

        躺在床上,肚子里好像有一把钢刀慢慢地绞得血肉淋漓,一阵一阵拧紧地疼,曾谙把自己缩成一团,思考也变得缓慢:姑姑、苑杭、大家都会这么疼吗?

        内脏本身没有痛觉神经,只在包膜上分布痛觉神经,月经是常规的子宫内膜脱落,但每个月都要摧毁一次新生一次有必要吗,造物的安排还真是残忍啊,在每个女人体内为受/精孕育准备的温床,但非要用疼痛提醒这是她们无法逃避的宿命。

        想着想着曾谙就睡着了,中午陆文沚上来叫她吃中饭,她去外面买了饭菜打包回来,几样清淡的小菜和一个山药排骨汤。

        “你将就着吃点,下午张妈会过来,晚上想吃什么你跟她说。”

        曾谙点点头,吃完,陆文沚让她回去躺着,曾谙说自己已经睡饱了,陆文沚说那就躺床上看书去,假都批了肯定不能浪费。

        上楼的时候曾谙看见自己的内/裤和长裤已经洗干净晾在了阳台上,想来是陆文沚帮她手洗搓干净的。曾谙的眼眶热热的,心想都怪这个狗屎一样的经/期让她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她站在楼上透过楼梯护栏看见下面陆文沚弯腰在收拾桌子,突然觉得此时此刻她高傲漂亮的如黑天鹅一样的姑姑是那么地普通平凡就像一个主妇一个母亲。

        她是真的很想照顾好曾谙,但是她永远无法真正替代曾谙生命里早已缺失的母亲的角色和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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