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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八月发生的事


为了补开学军训的进度,附中提前批七月中旬开学了。几乎各科的老师都默认学生已经提前预习并掌握了课本内容,因此上课只讲拓展提高的部分。曾谙学得最痛苦的就是化学与物理,教这两门的老师态度之桀骜和揠苗助长之手段简直令人发指,偏偏学生们都默认问二位竞赛名师课本内容是极度可耻低能的表现。每天九门功课作业垒起来能压塌课桌,曾谙草草应付完作业已经是精疲力尽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预习复习,于是更加听不懂更加跟不上,日复一日陷入恶性循环。

        统共讲了不到两周的课便迅速进行摸底考试,为此曾谙错过了给苑杭送行。最终结果堪称惨烈,全班40个人,曾谙考了第32名,倒数第八,对于一个常年考第一名的人而言,这实在是有些残忍了。班主任特意在自习课把曾谙叫出去谈心,曾谙眼里含着泪脸上却笑着说:“我会努力的。”

        她不再是华丽开屏举世无双的骄傲孔雀了,她是一只丑陋扭曲却不得不在众人眼前撑起空空皮囊的河豚。以她的成绩已经无缘竞赛班了,为了维持自己的骄傲,曾谙报名了数学建模社。老师在讲台上画himcm(美国高中数学建模竞赛)26一等获奖率和清北降分60的大饼,坐在左边的同学在做着绿封的吉米多维奇数分习题集,坐在右边的同学则低头念经一样一刻不停地背着新概念三,曾谙来的时候只拿了一张草稿纸和一支笔,此时此刻她与他们是如此格格不入,他们都有自己努力的方向,而她已经彻底迷失了自我。她越过济济人头望向窗外,只看见令人绝望的一片漆黑。

        学校强制要求高一新生住校,这让陆文沚省了很多麻烦,至少把曾谙放在学校里是她和陆嘉衡都能放心。但是他们没想到的是曾谙根本无法适应宿舍的四人集体生活,她讨厌她们在熄灯后大肆点评年级里男生和女生的长相和家境,说一些捕风捉影胡编乱造的八卦;讨厌她们半夜磨牙、打呼噜、说梦话、一个接一个好像接力一样的起夜;讨厌她们把父母送来的榴莲在寝室里一放就是三四天,室内高温发酵着那股恶臭简直要人命;讨厌卫生间永远也锁不上的门和一览无余的蹲坑和莲蓬头,曾谙无法接受自己洗澡的时候有一个人光明正大地站在旁边洗衣服和袜子。

        熬过了两周,终于放暑假了,曾谙却觉得自己像渡了一场劫。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就被扔进了高中像个被强行推上台前的蹩脚演员演一幕从未排过的戏,每一步都是笑话般的错错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恨着附中,因为那里带给她的只有魔鬼地狱般的折磨和刻骨铭心的耻辱。

        越是这样绝望就越是想着陆嘉衡,当时十六岁的曾谙脑子里最可悲的想法就是只有陆嘉衡能救她了。

        八月曾谙又去了两次江湾校区,按孙宇捷和褚梅君给的办公室电话打过去也没人接,求保安大叔带路找过去办公室也是锁上的没有人,陆嘉衡消失在曾谙的生活里如同雪化在火里。直觉告诉曾谙,陆文沚一定知道什么,她是陆嘉衡的同谋。

        女孩永远不会是女人的对手,当陆文沚打定主意不说什么的时候,曾谙根本不可能从她那里听到任何含有实质信息的话,于是曾谙开始绝食。张妈被曾谙的举动吓坏了,忧心忡忡地对陆文沚说曾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了,别说三餐了,就是一口水都没喝。陆文沚知道曾谙这是故技重施,她答应陆嘉衡不再自/残但总能想出了新的方法来折磨她,于是她说,不用管她,让她扛着吧,她不可能每次都能如愿。

        在医院的那个早晨,曾谙重新挂上盐水,陆文沚出去买早餐问她要吃什么,曾谙别开脸不跟她说话。陆文沚出了输液室却看见陆嘉衡已经卖完早餐回来了,拎着小笼包和粥站在走廊里。接过东西后陆嘉衡就要走,她问道:“不去跟她说一声吗?”陆嘉衡说:“算了。”陆文沚很想跟他聊聊,因为是她和他共同默许了曾谙的不同寻常的成长轨迹,默许了她性格中怪诞偏执的部分,他们两个人要对曾谙现在表现出的疯狂病态负责。陆嘉衡说:“姑姑,你也看出来了,我必须离开曾谙,我不能再待在她身边了。”“所以你要把她交给我吗?”陆文沚并不是想拒绝,只是她要陆嘉衡也做好心理准备,“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没有原则地一味溺爱纵容她了。你作为父亲没有规范训诫好她的地方,我都会做,你要知道,我不会像你那样只要曾谙道个歉求个情我就会心软。”陆嘉衡说:“那你来做吧,我想她需要这个。”

        晚上陆文沚还是放心不下,泡了麦片切了水果端着盘子上楼在曾谙卧室门口好话说尽劝曾谙出来吃点东西,没有反应,陆文沚把东西放在门口就走了,她不相信一个从小在优越环境里长大的孩子能忍受住极度饥饿。然而第二天早上陆文沚起来看,曾谙门口的东西还是保持原样,她又下楼检查了厨房冰箱里的食物和客厅的零食水果,都没有动过的痕迹,看来曾谙是来真的了。

        中午张妈着急忙慌打电话告诉陆文沚,曾谙还是不肯吃一点东西喝一口水,在这样下去怕是要把自己的命作践没了。陆文沚只能打电话把前两年带的博士生叫来指导研究生做数据分析,自己赶回家去。张妈能感觉出来陆家的事情有些不对劲,但是他们任何一个都没有把事情明说的意思,张妈也就不好过问太多。只是有时就连她都觉得,曾谙这个小姑娘太特别太可怜了,别的小姑娘在这个花儿一样的年纪那个不是娇滴滴蜜糖似脸上心里藏不住事的小甜心,偏偏她总一副心思深重郁郁寡欢的样子,好像她的身体里住的不是一个二八少女而是一个耄耋老人的灵魂。考虑到曾谙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张妈特意熬了小米粥煮了蛋花汤这些好消化的东西,但是曾谙注定是不会领情了。张妈有时也会长吁短叹,她在想要是这孩子永远不会长大就好了,永远是那个快快乐乐没有烦恼帮她从菜市场拎着菜回家一步能跳两格台阶的小曾谙就好了。

        陆文沚让张妈回去,自己端着粥上楼找曾谙,她的耐心在昨晚已经消耗了大半,说了一箩筐好话之后脾气也上来了,提高声音喊道:“陆曾谙,你还有是非观吗?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要把大家都害死你才高兴吗?”

        隔着门的曾谙终于说话了,她说:“那就让我一个人死,不害你们。”

        一瞬间血冲脑门,陆文沚跑下楼哗啦哗啦翻工具箱,拿了把锤子上楼,三两下砸掉曾谙的门锁,直接踹开了门。曾谙背对她坐在书桌前画画,陆文沚快步走过去抓起素描本狠狠摔到地上,曾谙一愣抬起头来看她,以一种淡漠到令人心碎的眼神。陆文沚抬手抽了她一个耳光,钳着她的下颌骨强迫她把脸转回来的把嘴张开,强行把粥往她嘴里灌下去半碗。曾谙开始挣扎,两个人拼蛮力,失手打落的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陆文沚终于松了手,曾谙被呛到咳得死去活来。

        “你真的以为没有人能治得住你吗,就这么一直允许你胡闹下去?”陆文沚说的是残酷的事实,总有小孩觉得能挑战大人,孰不知有太多残忍残酷的手段不在他们身上施展只是因为爱与怜惜。

        曾谙拿手背擦了一下脸上的粥渍,眼里满是剧毒的恨意:“好啊,那你直接治死我吧。”她当然知道她的神色语气有多伤人,但此时此刻她不想收敛。

        她跟陆文沚现在像手拿匕首互捅的仇人而不是亲人,只一刀一刀地向要害捅去,厮杀得血肉淋漓,陆文沚说:“现在的你死不足惜。”

        曾谙全然不在乎,她说:“我要见陆嘉衡!他现在哪?”

        “他不在这,他走了,你要是继续这样发疯,你永远也不可能见到他!”陆文沚气急了,说话完全不经过思考。

        曾谙的脸色顿时就变了,站起来抓着陆文沚的手臂问:“他去哪了?他也出国了?他又去科隆了?”

        同样情绪激动的陆文沚没有捕捉到曾谙话里的“也”和“又”字,她做了一个最错误的决定,她说:“曾谙,你还不明白吗,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曾谙只在短短几秒内她就做好了决定,她捞起放在桌子上的铁皮罐撞开陆文沚就往楼下跑,那里放着她所有的压岁钱,一张一张叠得整整齐齐压得平实的红票子。陆文沚几乎是立刻看穿了曾谙的意图,尖叫着追出去:“陆曾谙,你给我回来!”

        让曾谙在附中出名的第一件事就是她跟自己姑姑在机场大厅里大打出手的事,尽管具体的本校目击者是谁已经不清楚了,但此事流传之广超乎想象,哪怕是最不关心八卦新闻的人都隐隐约约知道入学新生里有个女生被自己姑姑按在机场大厅的瓷砖地上抽耳光,周围撒了一地钱招来好多人围观,差点上了晚间新闻。

        两个人被机场公安带走之后曾谙就一言不发,陆文沚冷静下来跟民警说明自己跟曾谙的侄亲关系以及她们在机场大厅起争执是因为这孩子企图买机票一个人飞往国外。到底是魔都公安,这类离谱的事也没少见,已经见怪不怪了,了解了基本情况那么批评教育的大方向还是家庭关系和公共治安这块。最后陆文沚电话打给了张妈,让她带各种证件来一趟,张妈年纪大又不认路,一路打出租车过来的又问了好几回路才找到机场公安分局,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陆文沚开车载着三个人回去,曾谙和张妈坐在后座,曾谙抱着她的铁皮储蓄罐一直低着头。张妈握紧了曾谙的手,小声问她饿不饿,晚上想吃什么。一滴热热的眼泪啪嗒打在张妈布满皱纹的手背上,曾谙吸了吸鼻子不说话,她还完全是个孩子啊,张妈摩挲着她的手温声说:“那就吃面吧,我知道你肯定是饿了,陆小姐呢,你也饿了吧?”陆文沚嗯了一声,说:“那就吃面吧。”

        张妈在煮面,曾谙坐在餐桌旁,陆文沚靠在旁边抽烟,亮蓝色的烟雾纠缠盘旋上升消失在空气里,安静得只有锅里沸腾的水咕噜咕噜响。只有那么一瞬间陆文沚产生了一种她们是一个完整的家庭的错觉,年迈的婆婆在厨房为孩子准备夜宵,母亲在陪着她叛逆纠结的孩子,在陆文沚意识到悲伤以前,眼泪已经抢先一步滑落了。

        曾谙扬起脸看陆文沚,陆文沚背过身擦掉脸上的泪尽量把她因为剧烈悲恸而褶皱成一团的声音压平,她说:“对不起,曾谙,姑姑不该那么对你,但是你也不该那么做。”

        曾谙微怔了一下,垂下目光,很轻地对她说了声对不起。

        “陆嘉衡还在江湾,我会跟他商量让他回来住一段时间,这样可以吗?”

        曾谙没有回答,她知道这是有条件的。

        陆文沚说:“曾谙,你能不能也努力一下,不要让自己再陷在里面了?”

        这个曾谙给不出回答。

        陆嘉衡听完陆文沚给他转述发生的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在电话那头长久地沉默。

        “你回来吧,给她讲讲道理,有些话只有你讲了她才会听。”

        “我并不认为现在说些什么对曾谙而言是有用的。”

        “所以呢?你准备什么都不做?你觉得这样对曾谙而言不残忍?”陆文沚长叹一口气道,“你要是不想要她了,还不如直接把她赶回翠屏,反正她现在九年制义务教育也读完了随便进个厂打个零工都没有问题,你们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一刀两断,正好一了百了。”

        陆嘉衡知道陆文沚这是故意说的重话,但他还是轻易地被说动了,这个世界上对于陆嘉衡而言这个世界上最难以接受的事就是一个人无法作为人而存在,更何况还是他的女儿,他反问陆文沚:“你觉得可能吗?”

        “那你就再为她做一些事吧。”

        陆文沚挂了电话,在客厅里抽起烟来,傍晚红霞泼泼洒洒,城市滚烫的风从窗口吹进来,陆文沚的剪影印在被夕阳照成橘红色的白墙上,一股子说不出的寂寥。她一回头看见曾谙站在楼梯口望着她,还真是一个似曾相识的位置。陆文沚把烟头按灭在新买的烟灰缸里对曾谙张开了手臂说:“曾谙,过来。”

        曾谙走进陆文沚的怀抱,把头靠在她的肩上,陆文沚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说:“你很久没有这么乖了。”

        陆文沚现在和陆嘉衡一样了,他们身上有着同样的曾谙无法理解的包裹在悲伤之中的精神内核,那不是曾谙能触碰得到的东西,她与它们隔着至少十数年的漫长时间和不可计数错综复杂的人情世故。

        对于像他们这样的人而言,因为读了太多的书经历太多事,所以对道德伦理有着高出常人的理解和标准,也正是因此他们才会去怀疑去辩证。他们对道德伦理之虚伪矫饰看得远比常人深刻透彻,那些习以为常约定俗成的东西根本无法凭借世俗权力和威压说服他们,他们是独立的灵魂秉承独立思考的原则行走在世间,绝不愿去依附归顺某个人、某个学派、某个群体,所以他们注定流离漂泊,承受思考带来痛苦与孤独。

        陆文沚告诫过曾谙,不要一直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但很明显曾谙并没有听进去。十六岁的她满脑子只有走火入魔的疯狂的爱,她唯一确定且愿意为此付出一切的事就是她爱陆嘉衡,拼尽全力,无所不用其极,。

        陆嘉衡看向曾谙的眼神是无限悲悯的,这令曾谙感到煎熬,几乎随时随地她都会拉着他的手问“你爱我吗”。陆嘉衡垂下眼睛,如同莲座上的佛陀,他说,“你是我的女儿,我当然会爱你”,然后曾谙就会失控尖叫说这不是她要的爱。大部分时候陆嘉衡会走开,让她平静下来,但有时他也会问“你想让我怎么做”,曾谙的回答只有一个“我属于你,但你要让我属于你”,她渴望陆嘉衡以同样的爱作为回应。但陆嘉衡的回答也只有一个,他必须坚定地否决曾谙的爱,以或委婉或直白或激烈或平和的语言表达这同一个意思。

        有时他们会吵架,但几乎是曾谙单方面的情绪宣泄,她焦急迫切地想要撞碎他们之间的那一层隔阂,但几乎都是徒劳,连她自己也害怕起陆文沚所说的回不到从前会一语成谶,所以她总会梦见那些总是源源不断撞死在教学楼玻璃上的鸟儿,它们的翅膀扭曲成难以置信的形状坠落在过道里,看见的学生都会发出惊呼,然后过不了一个下午它们就会被扫进垃圾桶。

        陆嘉衡已经跟她说了太多道理,几乎是把小时候一样一样一条一条教给她的那些东西都重新教了一遍,言辞之恳切此生未有。曾谙只是听着不认同也不辩驳,陆嘉衡就知道她是一点都没听进去,有时自己耐心也耗完了,就一言不发眉头紧锁板着脸在客厅来回踱步。曾谙不知从那里翻出来冬天晒被子用的除尘掸对他说,“你可以打我”,陆嘉衡简直要被气笑了问她“打她有什么意义”,曾谙说“或许这能让你不生气”。每当对话无法继续的时候,陆嘉衡都会把自己关进书房,等到他和曾谙都恢复冷静了再出来,尽管他们都深知这么做只是扬汤止沸,但是没有其他方法。

        每当陆嘉衡觉得曾谙的疯狂已经达到无以复加时,她总能打破陆嘉衡的心理预期。当她脱光衣服站在陆嘉衡面前时,陆嘉衡终于忍不住问她,“你这么做不觉得恶心吗”,她反问,“你觉得我恶心吗”,他已经无话可说,转身回了书房,没有多看曾谙一眼。

        张妈即使再迟钝也从曾谙反常的言行里拼凑出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真相,楼上楼下的流言不胫而走,更有嘴碎爱管闲事的跑来跟张妈打听陆家的事,张妈本身就已经很难受了,对她们更没有好脸,一个一个狠狠地啐回去。陆嘉衡知道张妈在强忍着,于是提出给张妈放个假,但张妈不敢走,她说自己看曾谙就像看亲孙女,他们两个闹成这样自己怎么可以走。

        张妈也会劝曾谙,她是乡土出身,观念保守老旧,话都比较粗浅甚至带着一种不可避免的俗鄙。当她痛心疾首地跟曾谙说,“曾谙,你这是乱/伦啊,要遭天谴雷劈的”,曾谙说,“法律上还有犯罪和犯罪未遂,天谴现在劈死我绝对罚不当罪。”张妈听不懂这个成语,只一个劲长叹曾谙不能这样行差踏错,这是要被天下人戳着脊梁笑话,遗臭万年的。天下人没笑曾谙先笑了,她说,“随便骂吧,反正大家都活不过百年,荒冢一堆草没了,统统死了干净。”她这么说话,张妈急得直掉泪,这个孩子在学识眼界上远胜于她,她怎么可能说得过呢。好在张妈还有土办法,她把曾谙现在的种种疯魔归因于中了邪,于是朝九晚五地去周围的寺里庙里烧香祈愿,求回来一大堆符纸信物。

        陆文沚只来看过一次,她说:“这个家里已经没有正常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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