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赵姝从未想过，她赖以信任的皇兄会造反，会被人扣上乱臣贼子的罪名，落得尸骨无存下场。

        她亦从未想过，从来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公主，会落得遭人丢弃、肆意侮辱结尾。

        百姓都说，先帝第六女荣穆公主乃天之神女，此番下凡来拯救苍生。

        其一，云南数月干旱，农作颗粒无收，荣穆公主降生之日，云南下了整整三日大雨，拯救生灵于水火之中。

        其二，十五岁那年，入冬没多久，雪已有过膝厚。城郊数镇多被积雪围住，冷饿冻死百姓有数万之众。

        雪纷纷扬扬，未有下停架势，仿佛要将天地间皆用白雪淹没。

        大成皇城内，上者皇帝，下至侍女黄门，皆为这冬忧心。荣穆公主生于消夏，一年四季独爱隆冬，却深喜寒雪红梅。

        某日，趁着雪势稍小，守午憩宫人打瞌睡，荣穆公主携贴身侍女内官悄悄溜出宫殿。

        登上城楼，入目光所及之处皆为白雪覆盖，天与地之间唯有苍茫寒凉。

        荣穆公主随其母杨美人，擅舞。内侍黄门善埙，专于公主跳舞伴奏。

        埙声悠悠，起舞的女子衣裙一次展袖，转身，轻跳起舞，雪落于披帛之上，没会儿散落，在空中旋了个弯。

        举头三尺神明瞧这舞入了定，一时失察，雪竟越落越小。

        冥冥中成了俗，每年元月初一，公主都会登上万民楼，以舞上达天听，祈求神明保佑大成风调雨顺。

        至公主十六，明宗仍未为公主指婚。

        曾有臣工上书请帝王为公主择婚，皇帝从未作出何决策。

        明宗二十九年，北疆飘荡不定。契丹早年内乱，近年新王上位，气焰嚣张，屡犯我朝边境。派使臣来朝，明而晃之要我大成北疆数十座城池。

        为两邦和气，明宗以女和亲，此女便是荣穆公主。

        满朝震惊，偶有反对皆被压了下去。

        可没等到出嫁和亲，明宗病重，倏然崩逝。趁此时，各路藩王举兵造反，直逼长安。

        老天不公。

        佛祖菩萨都在九重天外，哪晓得人间疾苦去。

        赵姝贵为天家女儿，锦衣玉食又如何，只恨生错了时候，如今朝政不稳边境不定，她被父皇抛弃，生不由己，死亦不由己。

        回首这梦，赵姝有太多舍不得、不甘、甚至怨恨。为人一遭，又是女子，何苦来受敌兵屈辱。

        若有让你投胎的机会，你将如何选？

        她曾问过一人，记忆中的人影模糊，唯独笑意清润：若真如此，人间便是不是人间，无苦无灾。当下唯有往前走罢，谁不想挣个前程。

        太子兄长远赴边境征战，却被城中的六皇子扣以贼子压城，太子远赴边境征战，却被扣上私通外贼的罪名。

        回长安途中，被追杀至堕崖，尸骨无存。

        临王举兵压城，六皇子自知逃脱不过，引鸠身亡。

        后妃皇子公主慌做一团，躲在皇城内，或想了法子逃走。前世的赵姝没得选。

        她自幼被万民熟知，受其供奉。国破城危时，明知前是一条死路，也只得一博。

        援兵迟迟不到，城门一刻不开，而底下便数十颗人头落地。

        浓重夜色，凄惨哭喊萦绕不绝。

        几位大臣登上城楼，中书令陈庄短短数日之间，霜发白头。

        更为替自己挡下一只箭矢，穿心而死。

        年轻将军誓要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被众人劝阻。

        身边喧闹无比，赵姝还未从替自己挡箭而死的老臣惊吓中回过神，却在毫无防备时，被身后众人抬起，扣住她下意识挣扎的手脚，扔下城楼。

        身子急剧下坠，轻微的风声在耳边无限放大，雪柔柔落在脸上，洒落在身下的血泊，渐渐染了红。

        城楼寒风入骨，更吹得四肢百骸刺痛。

        …………

        赵姝自梦中回神，猛得睁眼，方觉心头跳得厉害，咽喉好似一张无形的手攥住，她只得拼命大口呼吸着。

        身侧没有支撑，踝骨好似碎了，她往后踉跄两步，将自己绊倒。

        往前看阁楼下是处水潭，水面光影斑驳，蜿蜒小桥静匍潭中。

        凉风灌入喉成了冰刺，滋味儿折磨赵姝许久，眼尾呛得通红。

        好半晌，赵姝忍着疼，才晓得自己又被梦魇住。

        佛说前世今生。

        以往赵姝是不信的。

        自己死了，又活了。这话说出，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可□□凡胎从高处扔下，怎会完好无损，赵姝不得不掐着掌心逼迫自己刚刚那是场梦。

        梦中刀枪昏乱、人头落地，凄寒声声未免太过真实。

        真实到自己每次梦到那场景，死过一次的感觉分外真实。可再醒来，梦中情景早已忘了□□分，只留得个模糊残影。

        直至远处的暮鼓敲响，悠扬声一阵一阵递增而来。原先的喧闹好似被一张铺天大布包围起来，扔进千年古井。

        周遭慢慢变得安静起来，四处凌厉的风声悉数不见，

        三月汴京，万物逐渐复苏，人们褪去厚袄，着新衫。

        不远处是块花圃，风吹过，稍带来歆甜。

        一双黑色皂靴落于眼底，赵姝下意识蜷了蜷撑在地上的手指。

        眼前人蹲下，强劲有力的掌心贴在手臂上，温热透过衣衫，赵姝久违地感到温暖。

        于是被扶站起，来人便要收手，赵姝唯恐他离去，忙伸手急急抓住。

        再是抬头，准确无误对上一汪深邃潭水。来人微微低头，清隽俊朗的脸上神情温和，“梦魇了？”

        赵姝眸中氤氲水雾，惊恐胆寒化作泪留个不止。泣声微弱，纤肩微颤经不住风再吹一遭。

        清润如月嗓音响起，仿佛一剂良药让赵姝很快的平缓下来。

        赵姝抓住他的手，托起手背，另一手指尖在他掌心落字——怕。

        最后一笔落成，泪珠随之砸在手腕上，很轻，近乎毫无重量。

        一次一次被梦魇住，重复被人扔下高楼，筋骨断裂的滋味甚是难受。

        毫无温度的凉手贴于自己，沈惊晏从袖中扯出丝帕，替她将泪拭去，“梦都是虚无之境，当不得真做不得数。”

        任由他擦拭面颊，可眼眶流出的泪却是不止。

        赵姝摇头，在他的掌心又写着——是真的。

        掌心触感酥软，能明显感受赵姝指尖发抖得厉害。

        沈怀晏另一手翻起，将其一把拢在掌心。赵姝从惊慌失措中回过神，听得他说：“我就在这儿，一直陪着你，可好？”

        话语声温和低缓，如同天上沐阳，赵姝怔愣，咬了咬牙才止住抽噎。

        无所事事时，赵姝最喜欢上揽月阁来。

        这里能瞧见一大片汴京城，再往远，依稀能看见巍峨皇城。

        自醒来，赵姝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从哪里来。更叫她疑惑不解：眼前男子又是谁？

        她满腹疑问，除了知道他叫沈惊晏，这座府邸主人，便再不晓得更多。

        因不能言语，丫鬟不识字，这府上能与自己交流的便只有眼前人。

        彼时，原本伺候的丫鬟上前，双手拱上披风。

        看着沈惊晏自丫鬟手中拿过披风，淡淡眼皮朝那些伺候的人掀了掀，不怒自威。

        他取了披风，赵姝侧目看见那丫鬟手臂慢了些垂下，因害怕在微微发抖。

        本是清风俊朗的人，却叫底下奴仆怕成这样，着实让人不解。

        ——为何她们怕你？

        沈惊晏佯装认真思索，回道，“大抵我长得像罗刹？”

        世间若以此人容样定为罗刹，那庙宇佛堂里供奉青面獠牙的罗刹怕早被人砸碎。

        他生得斯文清隽，鼻梁高挺，修眉双目瞧着有些凉薄，周身带着淡漠的疏离，可他看来的视线总是清和温润，在自己跟前恭敬无比。

        深色常袍衬得他身形颀长，这一副好皮囊让人瞧不出他如今多少年岁。

        披风搭在肩上，瞬时抵御寒气。她目光下敛，瞧着为自己系锦带劲瘦有力的修长十指，指骨分明处透着白，泛着一股病态。

        眼前人太清楚自己的脾性喜好，甚至晓得爱穿什么颜色的衣衫，偏喜何种发髻，最爱谁的诗词，他都了如指掌。

        偏偏赵姝对他卸下几分防备，却总忍不住打量，他究竟是谁

        方才的话惹得赵姝莞尔，稍捂热的手指触及他面容，落在眉骨处。沈惊晏往侧偏移，清笑道，“姑娘，这不何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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