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德宁宫。

        “师父，皇叔母连父皇都拒了探望，为何我们还要来呢？”

        太后娘娘突感风寒，阖宫上下无一人探望，沈惊晏牵着走在平地都会摔跤的小太子，站在宫门前，等内侍黄门去通报。

        沈惊晏：“您是太后娘娘的亲人，亲人抱恙，来此探望是孝心本分。”

        无论雍州还是至今，虽然表叔伯们太多，但他们的身份还不足以自己去探望，从来没人教过他要主动去拜访生病的亲人。

        他真正的长辈只有父皇和亲表哥雲王，可他两不约而同，抱恙不适时从不允自己在跟前。

        “可父皇大哥卧病，从未允我去照顾探看啊。”

        小孩童真问话利落，也不顾周围内侍宫婢听见。

        他们神情麻木，大多习惯小孩纯天愚蠢，但不免有些担忧小主人，过于痴呆，将来能否担大任，任天子，

        沈惊晏极有耐心，松开牵太子的手，躬身立于一旁，温润答道：“陛下龙体安康，并未不适。殿下为储君，仁义孝礼皆为天下人表率。”

        话到最后，太子仰着脑袋，懵懵懂懂看着师父。

        那通报黄门去而复返，沈惊晏又压低了声音，直白说：“您君兄位阶特殊，若要堂而皇之侍疾，免不得臣民猜忌。”

        “可您也说了这也是人之常情，为何要猜忌？”

        而小太子仰头看他，明亮眸子写着几个大字——师父，我不懂。

        沈惊晏微不可闻摇头，不再作答。

        黄门走近，拱了拱手，“都知，太后娘娘请太子进殿。”

        德宁宫，为大成历代太后颐养天年之所。

        算算，至今三十年未有人居住。

        明宗在位二十余载，母妃于未登基前便薨逝。

        两年前宫乱，明宗六子仓皇登基又驾崩，皇城内各处皆有破损。

        雍州黎王登基，为了天家颜面，掩盖明宗六子夺位丑闻，命史书编改明宗六子乃顺应天命、秉承皇令登基。

        因此，尚在世的六皇子妃短短时间从皇后一跃为太后。

        太后裴氏出自河东大族。河东裴氏三百年，历经几代朝更迭，人才辈出。其父为明宗时丞相，裴老丞相年少入仕，对老来得女格外宠爱。

        裴家儿女向来人中翘楚，皆精通礼仪诗书，族训男女平等。

        裴太后豆蔻少女时，便随家中将军叔伯兄弟去过塞外大漠、雄奇险峻蜀道、江南水乡，眼界非比寻常女子。

        先朝六皇子登基掌天下，第一件事废了皇兄太子，第二件事便是下旨——以国母之礼纳裴家小女儿为后。

        当今皇上因礼，尊先朝皇后为今太后。

        各朝各代从未发生此事，朝堂百官各站对立吵闹至今，而裴太后由凤藻宫迁德宁宫至今。

        走入宫门，各处被黄门宫女洒扫干净。

        环境雅致宁静，廊檐下挂了几个鸟笼，里头鸟雀不动，安安静静趴着，透着几分压抑肃穆。

        到殿前有一处小木桥，水塘里锦鲤察觉上头突有人走过，忙从桥底溜出，游到最远处。

        廊檐下放置几盆花草，色泽鲜艳正滋养阳光。

        一只猫懒洋洋窝在青绿花盆下，有人路过不躲，半睁眼看了看，而后又闭上继续睡觉。

        小太子甚少触碰动物，觉得可爱便跑去抱猫。

        猫也不怕人，窝在孩童衣料柔软地怀里，任由小孩抚摸自己后背，舒服地打个哈欠。

        “师父，它不怕人。”

        沈惊晏立在旁边，居高临下瞥了眼猫道：“是只老猫，太胖又吃得多，因此懒得动弹。”

        老猫好似听懂人言，睁开猫眼看小孩旁边清冷人形，同他对视一眼，悠悠哉哉喵了声。

        结果换来小孩欢笑，更用力地揉背。

        小孩没个轻重，老猫‘嗷呜’一声从怀里挣脱，跑入殿内消失不见。

        “师父……不见了！”

        怀里倏然空落，小孩急得跺脚，牵沈惊晏的手也跟着往里去。

        甫一入殿，厅内桌椅齐全但无人，唯独左侧临近窗边的风吹动珠帘，影影绰绰瞧见里头人影。

        小太子找猫急切，想也没想要掀开珠帘，被候在旁边宫婢拦住，“太子殿下止步，切勿冲撞太后娘娘。”

        小太子恍然察觉失态，正规正矩朝里的人行礼，言辞学着大人稳重，“皇叔母，安好。”

        “太后娘娘，凤体安康。”而后沈惊晏双臂弯直，手掌相叠至胸前弓着脖颈，神情庄严敬重。

        里头不语，两人便一直维持行礼姿势。

        久之，沈惊晏衣袍被小股力量扯了扯，他循看去，小太子胳膊酸了，朝自己痛苦皱脸。

        沈惊晏便又道：“听闻娘娘抱恙，太子殿下担心娘娘，特来探望。”

        半晌，里头才传来声音：“哀家闭门许久，不见外人。回吧。”

        声音太年轻，带着年少未脱嫩意；尾音又利落，刻意回避来访者。

        小太子隔着珠帘向太后问安，要离去前鼓起勇气，“皇叔母，我方才看见一只猫跑进去了，能让我再摸摸吗？我宫里有糕点，想给大猫吃。”

        小太子鼓起勇气，孩童声音特有的软糯，很难让人拒绝。

        没会儿，里头‘喵呜’声传来，绿裳宫婢抱着猫从里出来，小心送给太子。

        小太子心满意足得到肥猫，欣喜朝其道谢。

        珠帘里的身影自原本站在窗前，裴太后清幽，这会儿听到更清楚，“皇帝将太子派你照料，你倒是照料的好，不约而同都从哀家这儿拿东西。”

        小太子怀抱猫，里面的女子善心给了自己猫，小孩便觉得她亲近，闻言看向自己师父，“师父拿了皇叔母什么？”

        沈惊晏难得面色讪讪，很快正经又拱了拱手，“臣多谢太后娘娘。那东西，臣已物归原主。”

        我朝但凡宦官有品阶着，皆可为臣。沈惊晏如今虽在东宫办差，但本位仍旧是帝王内侍高班都知。

        里头倒也不惊讶，传来声音虚无缥缈，大致站到窗边去，偎着墙甚是疲惫：“送去陵墓了吗？也好，哀家如今连皇宫都出不得，你拿去倒也了却桩旧事。”

        两人之后无声，殿内因太后言外话语的‘旧人’安静下来。

        小太子听不懂，默默识趣地揉顺猫背。在殿内站久，才能闻到药汤味。

        不会儿，沈惊艳再次拱手，神色照常如初，温声安抚道：“今天下安定，娘娘保重身子才是。”

        里头身影抬了抬手，酸是应了他，清清柔柔的声音传来：“惊晏，帮哀家向裴家传个话吧，让族人替哀家向父母上柱香。”

        小太子与沈惊晏退出德宁宫。

        小太子止不住好奇问：“师父，皇叔母说的旧人是谁？”

        沈惊晏神情清矜，目光朝远处望了望，似远处有一幕以前的时光，供他回顾。小太子顺着师父的视线望去，一大一小看着同个地方，除了天还是天。

        随后，沈惊晏压过眼底一闪而过思绪，如常道：“从前相识的人。”

        小太子哦了声，又继续问，“那旧人在哪儿？”

        “死了。”沈惊晏神情平常。

        小太子又哦了声，搂紧猫，不再说话。

        夜幕四合，长无边际的墨布将汴京城笼罩。

        宫城叠叠，即将下钥。

        沈惊晏在这之前出宫城，戍城侍卫查看令牌还给他，不免提醒道：“天色已黑，中贵人此时出宫，要再进得便得等明日早。”

        沈惊晏和煦浅笑，说出由头，“太子殿下想尝尝梁四街西铺的蜜枣，在下想着明日最快就到太子跟前。”

        瞧他神色如常，侍卫不疑有他，还给令牌放了行。

        沈惊晏颔首接过，离开。

        转过身，侍卫面上难掩鄙夷，真不愧低人一等宦官，一辈子来巴结人。上头想吃个东西像得了天令，巴巴地赶去。

        同时，府里的婢女胆战心惊。

        姑娘已经消失一天一夜了，她们不得已往皇城内通报。

        管家婢女感到无端压抑，心被无形紧迫攥住，吊在半空摇荡。

        这些都源于自外走入府门的人。

        他仪态端正，背脊挺立，衣袍深灰洁净，周身带着凛然。

        一路走来影子安静跟在脚步，旋即落在跪了一地人跟前。

        廊檐下，灯笼挂起，光亮照应男子硬朗轮廓，下颌线多有几分凌厉。

        他薄唇微抿，面上浮起几分清俊淡漠，“二十多号人连个女人都看不住？”

        赵姝的贴身丫鬟急急叩拜，再道，“昨日傍晚，您走出院门姑娘便独自在房内，早早上了榻休憩。婢子们进去看过，床榻隆起，便不敢打扰。直至今晨，早过了姑娘平时起时，方觉不对劲………还请先生恕罪！”

        作壁上观的灯笼碍眼。

        一股力道自空中挥过，灯笼被力道野蛮残暴拽下，落在地上。

        灯芯点燃笼布，地上跳跃起妖冶明火，映在沈惊晏布满阴翳眼底，显出一闪而过多狠觉。

        原本还上好的灯笼顷刻间只剩骷髅框架，如同昨日和好友说要养着她，到今日人却无故不见的话语。

        一切，不如人意。

        然事已发生，责怪又怎样？也掩埋不了事情未发生过。

        沈惊晏收回阴沉木光，又如寻常清矜神色，朝小厮扔了块令牌。

        “跑快些，去浦西街沈将军府，就说沈惊晏有事相求，请他派些兵卫来。”

        小厮得了令，忙不迭应声时，起身出去。

        门口忽得传来一声惊呼：“姑娘！”

        话音落，跪得整整齐齐奴仆如大赦般，不约而同两眼放光盯向前面。

        女子还穿着昨日的衣裳，不同的是发髻拆了，简单鹅黄发带拢住长发，垂在腰后。

        她踩着他方才走过的路，手中拎了只小木笼，里头有团小东西在里头东撞西碰。她颇有闲心，时不时伸手碰碰鸟笼，换来里头东西“啾啾”叫着。

        自女子窈窕声音映入眼帘，沈惊晏不禁握住手，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先生已经大步走至女子跟前。

        宽大身影轻而易举罩上单薄的女子。

        赵姝抬眸，平静地看着眼前人。

        倏然，手腕被重大力道扣住。木笼子顺势落在地上，惊得里头小东西扑棱翅膀。

        赵姝唯一感受便是禁锢力道传来钻心刺骨的疼，而给她这感受的人目光阴阴沉沉。

        原来俊朗不染纤尘的郎君，成了发怒残忍的野蛮人，平白打破美感。

        尽管失去记忆，也没有人敢这般队自己粗鲁———除了噩梦被肮脏手掌举起扔下高墙。

        赵姝被他攥疼，同样不悦蹙额，看到他疯了般，吃痛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若是能言语，她定要呸一声，疯子。

        清脆声在院中想起，人人听得清。那些奴仆看了不禁诧异，瞪圆眼睛。

        沈惊晏愣住片刻，回过神才发觉自己被怒虫侵蚀五脏六腑，在看到赵姝一刻统统飞至云外九霄。

        他的俊朗五官在灰蒙夜色下更立体，无人瞧得清脸上萦绕甚重执念。

        人生如蝼蚁，比不得蜉蝣朝生暮死即可。世间太多事由不得掌控，譬如：权利。

        风声掠过某处，将人引向过往，沈惊晏并非一蹴而就到帝王跟前，入宫前曾有一段晦暗泥泞过往。为刍狗、鱼肉，能汲取温暖都是一种妄想。

        天光乍破，公主恍若神明。小小身子挡在鞭笞自己的奴仆前：本公主瞧上他了，谁岂敢再动一分？

        尽管是自幼教导端庄贤淑的天家女儿，教训小人言语自带威慑气度。

        沈惊晏被打得半死，晕过去之前，见到今生神明。

        自此脱离苦海，将其虔诚供奉心上。

        他原想着，好好侍候公主就好了，可宦官一生依附其主，主人一旦失势，日子便逐渐残破。

        他换条路努力往上爬，去皇帝跟前，慢慢从六品内侍黄门到内侍殿头。

        可还没来得及，就被皇帝派往雍州。再是几年，好不容易回来汴京城，辗转良久，寻到失了记忆的公主。

        也罢，没了过往也好，自己如今有了足够权利，能将她好好护着。

        沈惊晏太过紧张，恍然回神，只是不想再失去一遭以往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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