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身死
林玥早在门口候着，见他们来便引到靠西的一间角房，因它离西角门最近，所以此处平日用于临时停放一些外面送进来的东西。还没进门，定岚就觉得不对，门口两个守卫今日一脸的沮丧，平日见到她可都是一脸精神地行礼的。她将纤竹留在院内，自己小跑进去。屋内有些晦暗，师父本来应是背着手背对着门口站着，听见她的脚步声才回过身来。槅扇的阴影里还站着两个兵士，都是熟脸。
她对吴炳西行礼道：“师父，可是有我父亲的消息？他可是快回来了？”见吴炳西神色凝重，她一颗心像被人捏在了手里。
吴炳西并未答话：“庆安去张家了？”
“是，他每日很早就去上课。”
吴炳西点点头，半晌才叹了口气，抬手握了握她的肩膀，转头对那两个兵士道：“你们说吧。”
定岚心里一慌，转而看向那两人。
那两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似是吞了口口水才向她行礼道：“大公子，小的名叫王大勇，按将军派人送回来的消息，将军昨日便该到了。今日大人天刚亮就派我俩沿着回卫里的路去寻将军，我们后来在关外五十多里的那片毛竹林外面寻到了将军他们，可是等我们寻到时，发现将军已经……已经……”
“已经怎么了？”
王大勇又咽了一口口水，“将军已经卒了……”说着他扭头往靠里的角落看过去。
定岚闻言如坠冰窖……此时才发现原来那个角落的阴影里有几把椅子拼在一起，上面似是躺了一个人，盖着灰暗的斗篷，她刚刚匆匆忙忙跑进来竟是没有注意到。
不可能，绝不会是爹爹!她疾步走过去，一下掀开那人身上的斗篷……一股特有的腐臭味扑面而来，面前是一张泡得白肿的死人脸，她片刻间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具躯体伤痕密布，从头到脚竟是无一处完好，头皮似是被削去半块，脸上更是布满了横一道竖一道的刀伤，似是因雨水浸泡，皮肉浮肿、伤痕暴露，面容已模糊难辨，身上衣甲残破不堪，与绽开的皮肉黏在一起，且已被血污和泥水浸透，不见其原本的颜色，只能看出身上着了鱼鳞叶齐腰明甲与织锦战裙，的确是父亲带兵出战时的装束……
定岚浑身瘫软，扶着椅子跪坐在地上，目光却定在那张脸上。
其余几人一脸忧郁地望着定岚歪斜的身影。吴炳西道：“徒儿，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有弟弟要照顾，千万要想开些！”
定岚半晌才回过头来。日头渐渐升起，天光从月洞窗照进来，映白了她的半边脸。
吴炳西见她眼瞳清亮，回望着他：“师父，这不是我父亲……我父亲在哪儿，咱们得马上派人去找！”
在场几人皆是一愣，王大勇二人上前几步：“大公子，小的二人天蒙蒙亮就去找了，我们找到人的时候，发现跟将军出去的那些兄弟都……死了，我们在其中找到了将军，就先把将军送回来……不会有错啊！”
定岚正要摇头说什么，吴炳西道：“定岚，师父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逝者已矣，你可不能这般……”
定岚站起身来，截住他的话：“师父，我母亲走得早，我随父亲长大，父亲的样子，我最清楚不过，此人绝对不是父亲！”
吴炳西眉头一皱，挥手让王大勇二人退出去，见他们走远，他才将槅扇关上，问道：“你可是发现了哪里不对？”
“……已经伤成这样，我也看不出到底哪里不对……但我就是觉得，此人不是父亲。况且身上脸上这么多刀伤，像不像故意让人辨认不出？师父你得信我，现在我父亲生死未卜，你快派人去寻他回来吧！”
定岚急得红了眼眶，恨不得师父立刻派人去寻，却见他只在屋子里缓缓地踱来踱去，丝毫没有叫人的意思。
“师父？”
吴炳西站定，对上她急切的目光：“我与你父也是多年的兄弟，他的样子，我又怎会看错！你悲痛过度，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有的……”
“我不是悲……”定岚的话还未说完。
“你放心，我即刻上报朝廷，你父亲此次是为国殉职，朝廷应会赐葬或者抚恤，我也会帮着你们料理你父亲的身后事。庆安若不想袭军职，我也可借此机会帮他求皇上的恩典。皇上也许会赐你个封号。”
定岚只觉得心中懊恼无以言表，急得眼泪都涌出来：“师父，您到底明不明白！此人根本不是我父亲！当务之急是派人速速去寻他回来，我们应报告都指挥使大人，并通知各所，搜寻他的下落……不是上表朝廷呀！”
见吴炳西沉默不语，她用袖子拭了拭脸上的泪痕，迈开大步往外走：“罢了，我自己去！”
“你站住！”吴炳西一把握住她臂膀，他力气甚大，定岚挣脱不得，气得满脸通红地瞪着他。
吴炳西就不撒手，半晌才叹了口气：“你现在若是一时冲动，才会真正害了你父亲！”这小丫头果然是个不好哄骗的。
定岚一怔，什么叫真正害了父亲？
“昨日李佥事告诉我，有个做毛皮生意的商人因为被人举报以次充好，被抓起来了。清缴他的货品时，在一件皮袄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封信。这封信是北颜昭武大将军布赫写给你父亲的，让你父亲配合他行动，但是未写明是什么行动。当时负责清缴的几人都看了信，虽然李佥事严令禁止外传消息，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啊，这件事若是到了有心之人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定岚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道：“……父亲他绝不会通敌，这定是有人蓄意陷害!既然如此，我们更要尽快寻到他，才能帮他洗脱嫌疑。”
吴炳西对上她灼灼的目光。这个孩子，从小跟着他习武，要玩了要偷懒了也要找他。那时她还是个梳朝天揪的小娃娃，总追在他身后“师父”“师父”地喊他，待他停下来回头看，她就是这般一脸赤诚地望着他：“师父，您帮帮我吧！……”
他于心不忍，可又无可奈何：“不是你想得那般简单……你父亲此次出兵，实在蹊跷。临行前，我们从未听说北颜有任何异动，他也并未告知任何人他此行的目的。出兵的时候又只带了三百人，而且大都是去年垛集来的新兵，现在这些人死的死、逃的逃，又如何能说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若是此时你告诉别人你父亲没有殉国，那么他人在何处？朝廷会怎么想？若有人将这些反常之处和那封信联系起来弹劾你父亲，不论他是生是死，怕是都要背上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让他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到时候你和你弟弟，还有你们在京师的祖家也都难逃一劫啊！”
“那……难道就不去找他了吗？”定岚听罢，一种无力的感觉袭来，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这样说来，师父其实早已判定此人不是父亲。她自小跟随父亲和师父，听他们聊起过不少朝堂之事。师父说的这些，她虽不愿接受，却也明白其中困局所在。
“找还是要找，我会派几个可以信任的人悄悄去找。可是你要记住，今天他们抬回来的人，就是你父亲！我的奏疏里会写，你父亲此次是接到线报后秘密行动，却不幸遭遇敌人袭击，凭着你父亲过去的功绩，这样也是说得过去的。只要咱们一口咬定这具尸身就是你父亲，即使有人质疑也奈何不得。所以你们姐弟二人，该办丧事办丧事，该做什么做什么，切忌再提什么你父亲还活着的话。庆安若是没有怀疑，你也不必告诉他，他年纪比你还小，怕他一时冲动，说漏了嘴。”
吴炳西话已说完，也没听见她回应，她就那样直挺挺地坐在那儿，肩膀瘦削，眼眶通红，脸上泪痕一道道的，又可怜又倔强。
他也不忍心非要她回答，就取了毛巾沾了热水递给她擦脸。她也不接着，就只深吸一口气，胡乱用袖子擦了两下脸，站起身来向他行了一礼：“知道了，师父，我回去准备。”便转身出去了。
吴炳西手里握着毛巾，望着她渐行渐远，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她还是怪他的吧，是怪他没有陪她父亲一起出兵，或是怪他没有更早一点派人去找他，还是怪他拦着她寻找父亲？
回去的路上竟然又下起了雨，虽是五月天，可是雨打在身上，还是颇有些冷意。雨越下越大，定岚策马疾驰，她脑子里好像是一团浆糊，什么事都想不了，只能一味地催马往前跑。
等她们终于下马进了院，衣服全都湿透了。紫雪见她们湿哒哒的样子，赶紧帮她擦干又换了身衣裳。趁紫雪去厨房吩咐煮姜茶的时候，定岚将大致的情况告诉了纤竹。纤竹三岁就进了府，陪她一起长大，半是丫头半是保镖。她对这个忠诚牢靠，话又不多的丫头很是信任，况且为了找到父亲，还会有些事情要交给纤竹去做。这件事情太过诡异，纤竹的脸上也难得地起了些波澜。
待紫雪端了姜茶进来，定岚又吩咐她将白嬷嬷并家里几个管事都叫过来，告诉他们老爷身陨，交代他们办丧事。白嬷嬷虽是随着定岚的母亲陪嫁来的，闻讯却也是十分悲恸：“小姐，少爷那边，要不要奴婢马上派人去张家通报一声？”
“嗯……派人去通报吧。”庆安是父亲唯一的儿子，按规矩是要立刻通知他的。她只是替庆安惋惜，他如此喜爱读书，又似乎颇有天赋，连张家族学翰林出身的老先生都赞他“聪悟好学，才思敏赡”，本来计划今年恩科去考乡试的，现在为了守制，也是去不得了。
见其他几个管事还没到，白嬷嬷握住了定岚的手：“我的小姐，可是苦了你们姐弟俩了。夫人去的就早，别家的小姐哪个不是在亲娘身边娇养着，偏我们小姐只能跟着老爷风里来雨里去的。如今老爷也不在了，小姐你的婚事也没个着落，还要照顾少爷，这日子可怎么过……”
她眼泪又扑朔朔地落下来：“不如，咱们回京师吧，老爷和祖家闹得再僵，你们到底是他们的嫡孙啊。有祖家庇护着，小姐你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白嬷嬷担心的这许多事情，定岚还顾不上想，压在她心头的是如何把父亲找回来。至于祖家能不能回去，过两日自然见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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