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东流

起初，孙和并不喜欢上大将军陆逊。

        二哥孙虑喜爱斗鸭，曾在宫室正厅门口做了一个斗鸭栏。彼时年幼，孙和也对其中几只鸭子喜欢的紧，每每找孙虑时总忍不住上前抚玩。

        而辅佐皇子的上大将军陆逊见此却极为不悦，他严厉地对孙虑说道：“殿下宜勤读经典，增己之见，何故玩弄此等无用之物！”孙虑听罢，别无它言，立刻拆除了斗鸭栏，把那几只鸭子也送给了他人。

        孙和心疼那些鸭子，便对陆逊颇有微词，他找到了一直疼爱自己的大哥孙登，发泄内心的不满：“二哥每日卯时读书，未时习武，至亥时才能安睡，一月未能休息几日，唯一爱好便是斗鸭，上大将军连二哥这一点爱好也要剥夺，未免太过分些了吧…”

        孙登闻言却摇了摇头，他轻抚着孙和的头说道：“我们身处帝王家，与常人自然不同。上大将军教导的很对。”

        “大哥？”见一向疼爱自己的大哥并没有宽慰自己，孙和很是困惑，“我不明白，这个上大将军陆伯言，究竟有何厉害之处，能让身为皇子的你和二哥都对他言听计从？何况身为大将军不都应该在外征战沙场，保卫国土吗，为何他还能如此悠闲地在武昌教授我们读书？”

        孙登微微一笑，拿起挂在墙上的一幅地图，摊至孙和面前，用手轻点着其中的两块区域，问道：“三弟可知，这两处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孙和重重的点了点头，“前几日上大将军刚教过我和四弟，大的那块是魏国，是我们的敌人；小的那块叫蜀国，是我们的盟友。”

        “看来三弟虽对上大将军有些许意见，但还是很认真的听他授课啊，”孙登欣慰的笑着，“在蜀国还不是我们盟友的时候，蜀主刘备曾亲率大军压境，东吴上下人心惶惶。彼时上大将军还只是一位白面书生，但父皇很信任他，任命上大将军为大都督，前去迎战蜀国。而上大将军并未辜负父皇的信任，在夷陵火烧蜀军连营七百余里，逼得蜀主逃往白帝城，惭恚而终。”

        “七百余里！”孙和由衷的惊叹道。

        “更厉害的还在后面呢，”孙登眼里流露出敬仰的色彩，“魏国是三国中实力最为强大的国家。黄武七年，父皇任命上大将军摄行王室，统领六师和禁卫军，带兵前往石亭与魏国大将曹休交战。那一战，我们斩擒魏军一万余人，缴获牛马骡驴车乘数万辆，为父皇登基为帝奠定了基础。”

        “我犹记得上大将军得胜归来的那一日，父皇是有多么高兴。彼时正处隆冬，但他脸上所洋溢的笑容却比四月的春光更为灿烂。他大宴群臣，在席间还邀请上大将军与其对舞。而一向颇为严肃的上大将军，借着酒意竟也真的答应了父皇稍有无理的请求。”

        孙和听得微有些痴呆，兄长口中所描绘的上大将军，和他所接触到的大不相同。心中一股敬佩之意油然而生，孙和放下成见，不再任性妄为，开始重新认识这位上大将军。

        他夷陵破蜀，石亭御魏，平定山越，屡立盖世之功；他能忍辱负重，善于审时度势；他直言不讳，勤政爱民，两袖清风，为国之栋梁，社稷重臣；他是父皇最信任的人，父皇能将佩剑交给他，命他将不从命令之人先斩后奏；父皇曾亲自执鞭为其在前开路，令百官向他跪拜；父皇还多刻了一枚玉玺交给他，对外的文书都可由他修改后直接发出。

        为了东吴更长远的发展，选择定都建业，不得不离开武昌的孙权，唯有将挚爱的亲人们都放在陆逊身边，才能安心地继续主持朝廷，处理政务。

        在与孙霸交恶，逐渐失去孙权信任后，孙和第一个想到能帮助自己的人，便是已成为丞相的陆逊。孙和坚信，陆逊是父皇最信任的人，若他肯为自己上书美言几句，父皇大抵能愿意听之一二。

        孙和召见了自己的亲信，陆逊的侄子陆胤，将一卷竹简郑重的交至他的手中，祈望即将前往武昌的陆胤，能将此书信带给陆逊。孙和在水深火热中怀着一份希冀，期盼着陆逊能为自己申辩，等候着孙权对自己的谅解。

        “殿下，”赤乌八年初春的一日，一位仆从战战兢兢面见孙和，“武昌有人来报，陆相昨日于府内薨逝。”

        “你说谁？！”孙和猛地从木椅上站起，满脸写满了不可置信，“这不可能！之前敬宗刚和我说过陆相身体康健，怎会，怎会突然薨逝？”

        “据闻是陆相屡次向至尊上书陈述嫡庶之分，又请求进京面圣，故而遭到猜忌。鲁王幕僚杨竺在狱中招供了陆相二十余条罪状，至尊因此勃然大怒，屡屡派人上门责骂陆相，加之他的子侄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流放，终使陆相愤忿而卒。”

        听完仆从的讲述，孙和什么都明白了，都是因为帮助自己，陆逊才有如此悲惨的结局。只是他始终不理解，父皇为何会选择相信一个年少稍有名声的杨竺，而不相信一个陪伴自己半生岁月，立下赫赫战功的丞相？父皇怎么忍心，怎么舍得，去责骂陆相，他不是父皇最信任的人吗？父皇曾将配剑交予他，曾给他多刻一枚玉玺，曾为他执鞭，曾与他解衣共舞，曾夸他天资聪颖，美德显著。这些往昔，这些点点滴滴，父皇竟真的能全然不顾。

        真是可笑，作为人子，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了解过父亲，却还自作聪明，自以为是，以为能揣度一二。终是既害了他人，也害了自己。

        曾为孙和老师的陆逊给他上了最后一课，让他知道了为君者天性凉薄，最是无情帝王家。

        孙和的心一阵刺痛，他呜咽着，任由眼泪大滴的落在书案上。“是我错了，您不应该帮我的。我不争了，我不争了……”孙和不停地呢喃着，眼泪却再也止不住，呜咽之声终是变成了号啕大哭：

        “我不争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求您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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