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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黎明时分。

        母亲乘坐了驿站的马车。马车在那条被秋雨浇过的路上摇摇晃晃地行驶着。空气中吹送着潮湿的秋风,泥泞被车马践踏,水溅出许多泥点子。马车夫侧着身子对着她。像是沉思一般,忽然,他鼻音很重地开口说话了。

        “我对他对我哥说,怎么样,我们分开了吧这样我们就分开了”

        突然,他扬手在左边的马身上抽了一鞭,生气地喝斥道:

        “嘘畜生,走呀”

        秋季之中的肥胖的乌鸦们,好像十分担心地在收割了的田里走着。寒风发出呜呜地吼声,吹在它们的身上。乌鸦侧着身体,想要抵挡风势。而风吹动了它们周身的羽毛,甚至吹得他们站不住脚;于是,它们只好让步了,懒洋洋慢腾腾地振着翅膀飞到别处去了。

        “可是,他并不跟我平分,我一看,剩给我的就那么点了”

        马车夫叨咕着。

        母亲仿佛做梦一般地听他说着话。回忆起自己最近几年来所经过的事情。当她把这些往事重温一遍的时候,到处都可以看见自己

        从前,生活和她离得很远,也不知道是由谁的原因造成的,也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可是现在,许多事情都是在她眼前发生的,而且有她自己参与过、出过力量。这些情景她心里引起一种错综复杂的感情,交织着对自己的怀疑、自满、犹豫和无法说出的惘然与惆怅

        周围的一切都缓慢而有节奏地摇动着。天上的灰色的云飘浮着,笨重地互相追逐。道路两旁,被打湿了的树木们摇荡着没有叶子的树枝树梢,从马车两边闪动过去了。田野扇形地展开,小山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隐去。

        车夫那鼻音很重的话语,驿马的铃铛声,风的唿哨声和咝咝声,好像汇合成一条抖动的、曲折的小溪,在田野的上空单调地流动着

        “有钱的人到了天堂也还是嫌不好,真是这样的呢他们还是要压迫人,官府里的都是他们的朋友。”马车夫在座位上摇晃着,声音拖得老长。

        到了驿站,马车夫解开了马缰绳,用一种不报希望的口吻对母亲说:

        “给我五个戈比吧,让我喝一杯也是好的啊”

        母亲给了他一个铜币。

        他将铜币在手堂上掂了一下,用同样的调子告诉母亲说:

        “三个戈比喝烧酒,两个戈比吃面包”

        中午之后,母亲感到又冷又累,这时到了很大的尼柯尔斯柯耶村。

        母亲走进了驿站,要了茶,便在窗前坐下来,又将沉重的箱子放在自己坐的凳子底下。

        从窗口可以看见一块不大的广场,铺着踏平了的干草,还有乡政府那顶子歪斜的深灰色的屋子。屋子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秃顶,但却长着胡子的农民,他只穿一件衬衣,正在那儿抽烟。有一头猪在草地上走。它似乎有点不满,使劲摆着耳朵,鼻子在地上嗅着,摇着嘴巴和脑袋。

        乌云一大堆一大堆地飘浮着,渐渐地集聚过来,四周都非常寂静,也非常阴暗。而生活好像躲得不知去向了,或者是藏在什么地方正偷看。

        忽然,县里的一个纸级警官快速跑到广场上,将棕色大马停在乡政府的台阶旁边,挥了一下鞭子,对那个农民吆喝了起来,吆喝声冲在玻璃窗上,可是却听不清楚吆喝的是什么。

        那农民站起身来,伸出手来指了指远处。警官跳下马来,身子摆动了一下,又将鞭子交给了农民,然后抓住扶手,笨重地走上台阶,进到了乡政府的大门里面

        四处又恢复了寂静。

        马掀起蹄子,在软软的地上踢了两下。

        驿站里走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她脑后拖着一条黄色的短辫、圆圆的脸蛋上长着一对可爱的眼睛。她手里捧着一只边上有缺口的大托盘,盘子里放着餐具。她走近前来,咬着嘴唇,不住地点头,给母亲行礼。

        “你好,姑娘”母亲很亲热地打招呼。

        “您好”

        姑娘在桌子上摆着盘子和茶具,忽然很活泼地说:

        “方才抓了一个坏人,就要带走了”

        “什么样的坏人”

        “我不知道”

        “那人干了什么坏事”

        “我不知道”姑娘重复了一遍。“我只听说抓了人,乡政府的看门的跑去请警察局长去了。”

        母亲朝窗外望了一望,广场上来了许多农民。有的慢慢地、十分镇静地走着;有的一边走一边急急忙忙地扣着皮袄的纽扣。大家都在乡政府门前的台阶旁站住了,眼睛望着左边的地方。

        姑娘也跟着向窗外看了一眼,然后从房间里跑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母亲被颤动了一下,将凳子底下的箱子又朝里面塞了塞,把披由朝头上一披,很快地走到门口,一面压拦住一种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企图赶快逃去的愿望

        当她走到台阶上的时候,突然打了一个寒噤。她觉得呼吸困难,腿也麻木了,被反绑了两手的雷宾在广场中央走着。

        两个乡警和他并排走着,手里的棍子有节奏地在地上敲着,乡政府的台阶旁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

        此刻,母亲茫然若失了。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雷宾在说话,她能听见他的声音,但是他的话却在她心里的一片黑暗的、战栗的空虚中消失了,没有回声。

        母亲恢复了知觉,透了口气,台阶旁边站着一个蓄着浅色大胡子的农民,他用蓝眼睛盯着她的脸望着。

        她不住地咳嗽起来,用她那吓得发软的两手摆着喉咙,费力地问:

        “这是怎么回事”

        “唔,您看吧”农民回答了,就转过身去。这时又来了一个农民,站在他的旁边。

        乡警在群众面前站住。

        群众的人数很快地增加了可是仍旧不作声。这时,人群的上空突然发出了雷宾那粗壮的声音。

        “正教的信徒们你们听说过写着我们农民生活的真理的那些可靠的书吗我就是因为那些书受苦的,那些书是我散给大家的信徒们”

        人们蜂拥而至地围住了雷宾。

        他怕声音非常镇定,不快不慢,使母亲渐渐清醒过来。

        “听见了吗”另外一个农民用手在那蓝眼睛的农民腰上戳了一下,低声问道。

        那人没有回答他,抬起头来又对母亲望了望。另外那个农民也朝母亲看了一眼。这个人比较年轻,蓄着稀稀落落的黑胡子,瘦削的脸上全是雀斑。接着,两个人都离开了台阶,走到一边去了。

        “他们在害怕”母亲直觉地判断。

        她的注意力也更加敏锐了。

        在高高的台阶上,她很清楚地看到了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那被打伤了的黑脸,看到了他眼睛里放出的热烈的光。

        她希望雷宾也能看见她,于是,她勇敢地踮起了脚跟儿,向他伸长了脖子。

        人们阴郁地、将信将疑地望着他,沉默不语,只有在后排的人群中,可以听到声音压得很低的谈话。

        “老乡们”雷宾尽量提高着迟钝的声音说。“你们要相信那些书,为了这些书,我连死都不怕,他们打我,折磨我,想要我说出这些书的来源,他们还要打我,可是我都能忍得住因为这些书里讲的是真理,这真理对我们来说应该比面包还重要,就是这样”

        “他为什么要讲这些话”站在台阶旁边的一个农民轻轻地问。

        那个蓝眼睛的农民慢吞吞地回答他道:

        “现在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一个人不会死两次,死一次总是免不了的”

        群众们默默地在那里站着,蹙着眉头阴郁万分,大家身上仿佛压着一种看不见却很重的东西。

        那个警官在台阶上出现了,身子摇摇晃晃的,用喝醉了的声音怒吼道:

        “谁他妈的在这儿讲话呢”

        他忽然跑下台阶,揪住了雷宾的头发,将他的头猛烈地推撞着。

        “是你在胡说八道狗东西他妈的”

        群众蠕动起来,开始发出嗡嗡的谈论声。

        母亲内心的痛苦没法表达出来,只得低下头。

        这会儿忽然又听见了雷宾的声音:

        “好,乡亲们,大家看啊”

        “住口”警官打了他怀记耳光。

        雷宾晃了一下身子,耸了耸肪膀。

        “他们绑住了你的手,相怍发折磨你就怎么折磨你”

        “乡警把他带下去大家都走开不准站在这儿”那警官颇像一只被链索拴在一块肉前的狗,在雷宾身前乱蹦乱跳,用拳头在他脸上、胸上、肚子上用力地殴打着。

        “别打了”群众里面有人喊。

        “为什么打人”另外一个声音附和他。

        “我们过去吧”蓝眼眼的农民点点头说。

        于是他们二人不慌不忙地朝乡政府走过去。

        母亲用善良的目光看着他们的背影,轻松地吐了口气。

        那个警官又笨重地走上台阶,在台阶上挥舞头拳头,发疯似地嚷着:

        “我说,把他带到这儿来”

        “不行”群众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有力的呼喊母亲知道,这是那个蓝眼睛的农民的声音。“大家听着不能让他带去到了那里,一定会被打死的。打死了之后,又会推到我们头上,说是我们打死的不准带去不准”

        “老乡们”

        雷宾的声音嗡嗡地响起来。

        “难道你们没有看见自己的生活吗难道你们不明白,你们是怎样地遭人剥削,怎样地受人欺诈,怎样被坏蛋吸你们的血吗不论什么事情,缺了你们,没有你们是不行的,只有你们才是天下最有力的人,最该得到财富的人,可是你们看看,你们的权利呢你们只一种权利就是饿死活活饿死”

        农民们听了,立时就七嘴八舌地叫嚷喊闹开了。

        “他说得对”

        “叫局长出来局长跑哪去了”

        “警官骑马去叫了”

        “那个醉鬼”

        “叫局长不是我们的事”

        这声浪越来越大,越来越高,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你讲下去呀我们不让他们打你”

        “解开他的手”

        “小心啊,别闯祸”

        “我的手特别疼”雷宾那洪亮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声音。

        “老乡们,我是不会逃的我不会逃避我的真理,真理就在我心里”

        有几个人悄悄地交谈了几句之后,摇了摇头,然后态度十分庄重地离开了人群,走了。可是,从四面八方跑来的人都不断地增加着,他穿得很贫寒,好像刚刚披了衣服,满脸都是激动不已的表情。

        他们围着雷宾,仿佛是一大片黑色的泡沫在热烈地沸腾着。雷宾站在群众之间,好像森林里面的教堂似的。他高举起双手向群众挥动着,真诚而感动地说:

        “谢谢你们,诸位乡亲,谢谢你们我们的手应该由我们自己互相帮着来解开没有别人会帮助我们的”

        他摸了摸胡子,又举起了那只带血的的粗大的手掌。

        “看这是我的血,这血是为真理流的”

        母亲走下台阶。可是,她站在平地上看不到被群众包围住的雷宾,所以,又重新走上台阶来。她的心窝里发热,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喜悦在她的全身血液颤动着。

        “老乡们你们去找那些个书来看吧。别相信官吏和教士的话,他们把那些带着我们真理的人,叫作暴徒,叫作逆党真理偷偷地在地上行走,它要在人民中间找一个窠,在官府方面看来,这是跟小刀和火一样的东西,他们不能接受它的。真理要把他们杀掉,把他们烧毁而在我们看来,真理是我们善良友好的朋友。在雷宾看来,真理是该死的敌人因为这个缘故,所以真理不得不躲藏着。乡亲们,你们听见没有”

        群众里面,又发出了几声动人的欢呼声,充满喜悦与激动。

        “正教信徒们,大家听着”

        “喂,兄弟,你要完蛋啦”

        “是谁告的密”

        “教士”一个乡警说。

        两个农民便破口大骂起来。

        “喂,大家小心”群众里面发出了警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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